第10章 彼岸无声默守护(1/2)
梅雨来得悄无声息,前一日还烈得晃眼的日头,第二日便被一层黏腻的湿冷云气整个裹住。细密的雨丝像被绣娘裁碎的银线,斜斜织着,落在栖水镇的黛瓦上,顺着瓦檐汇成细流,“滴答”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极小的水花。这些青石板已在镇上躺了上百年,被往来行人的布鞋、货郎的草鞋磨得发亮,此刻吸饱了潮气,踩上去足音发闷,像浸了水的牛皮鼓面,连回声都带着湿漉漉的黏滞感。乾珘站在阁楼窗边时,鞋尖刚沾了巷口老槐树下的露水——那露水混着雨雾,在他素色袜尖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已在这儿立了近一个时辰,青布长衫的袖口被风吹得贴在小臂上,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听雪小筑”那扇半开的竹门,连睫毛上凝着的雨珠都忘了拭去。
竹门后,苏清越正蹲在药圃边翻晒甘草。她穿了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领口处打了个细密的补丁,是周婆婆前几日帮她缝的,针脚藏在衣料褶皱里,不细看几乎瞧不出。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纤细白皙,那枚彼岸花胎记在蒙蒙雾气里泛着极淡的粉,像初春刚绽的桃花瓣。她的动作比寻常人慢些,指尖蜷起,轻轻抚过甘草的根须——这些甘草是去年深秋采的,根须粗壮,带着土黄色的纹路,她每摸过一根,都会微微颔首,像是在辨认每一根草独有的脉络。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药圃里的薄荷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阳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水珠像碎钻般发亮;旁边的金银花藤爬满了竹架,淡白色的花苞沾着潮气,散发出清甜的香气。空气里满是甘草的微苦、薄荷的清凉与金银花的甜润,混着远处茶馆飘来的龙井茶香,成了栖水镇梅雨时节独有的晨味,清新又暖胃。
乾珘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平安符——那是苏清越前几日在灯下绣的,青布底子上绣着极小的艾草纹样,针脚虽不算齐整,却每一针都扎得紧实。艾草与金银花的香气已淡了些,却仍带着她指尖的温度,连绣线的纹路都透着暖意。他没像往常一样清晨就踱去“听雪小筑”,第九章末尾那场坦白与相拥后,他反而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忐忑,像个怕惊扰了美梦的旅人。他怕自己过于急切的靠近,会打破她习以为常的平静——她刚从眼盲的桎梏里寻到一丝光亮,刚从前世的迷雾中摸到一点轮廓,不该被他百年的执念再添纷扰;更怕那道刚有松动迹象的血咒,会因两人过于亲密的接触再生变数。他贴身藏着的兽皮古籍尾页,纳兰云岫那行“恨若消,咒自解”的字迹旁,还有一行极淡的朱批,是她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写的:“情深则蛊动,意切则咒惊”。这几个字像淬了寒的针,时时扎着他的心思,前几日他不过是替她拂去发间的草屑,心口就隐隐作痛了半宿,那是血咒在无声警示。
他低头看了眼腕间的佛珠——那是当年苗疆大喇嘛赠他的,百年间被他摩挲得油光锃亮,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梵文。他轻轻捻动佛珠,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回“听雪小筑”。苏清越已翻完了最后一筛甘草,正起身伸腰,动作舒展得像株雨后的兰草。她摸索着走到竹架旁,取下挂在上面的粗布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随即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正药圃里歪倒的一株薄荷——那株薄荷是她上个月栽的,总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却格外上心,每日都要扶上几遍。
“清越姑娘!清越姑娘!救命啊!”巷口突然炸开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少年人带着哭腔的呼喊,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梅雨的静谧里。乾珘凭声就认出那是保长家的小儿子王栓子,十三四岁的年纪,总爱在后街的泥地里滚打,裤脚常年沾着洗不净的泥点,连头发梢都常挂着草屑。此刻他跑得疯快,青色的粗布褂子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胸前还沾着几片草叶。跑到“听雪小筑”的竹门前时,他扶着门框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泥点被汗水冲开,划出几道狼狈的痕迹,声音都带着哭腔:“我爹……我爹的老寒腿又犯了,这次疼得在炕上打滚,连水都喝不进,脸都白了!”他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伸手抹了把脸,反倒把泥点蹭得更匀了。
苏清越立刻直起身,膝盖因为蹲得久了,起身时微微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扶住身边的竹篱,才稳住身形。她摸索着转身,朝向墙根放药箱的位置——那只榆木药箱是周婆婆年轻时走方行医用的旧物,边角包着的铜片已被磨得发亮,箱面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刀痕,是当年周婆婆遇劫时留下的。“别急,栓子,我这就去。”她的声音稳得很,刻意压下了语气里的慌乱,可手指触到药箱铜扣时,却比往常慢了半拍——乾珘在阁楼上看得清清楚楚,她转身时,指尖不小心碰倒了身边的竹编药篓,篓子里晒干的陈皮“哗啦啦”撒了一地,那些橘红色的陈皮瓣儿滚得四处都是,有的还沾了泥点,正是她前几日刚晒好的三年陈货。
他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连呼吸都滞了半拍。自前日两人在药圃边坦白心意后,她虽面上笑得温和,夜里却总难安睡。他好几次在三更天从阁楼窗口望去,“听雪小筑”的堂屋还亮着昏黄的油灯,窗纸上映着她单薄的身影——要么是坐在八仙桌边,指尖一遍遍摩挲着盲文医书的牛皮封面,要么就站在那株刚发芽的彼岸花前,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连风掀起她的衣角都未曾察觉。想来是心事重了,连往日闭着眼都能摸到的药箱位置,都分了神。他太清楚这种辗转难眠的滋味,百年前他在万蛊窟外守着纳兰云岫的尸身时,也是这样,明明身体疲惫到极致,脑子却清醒得可怕,每一个念头都绕着同一个人打转。
苏清越已顾不上地上的陈皮,提着药箱就跟着王栓子往外走。她的脚步很急,粗布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了几粒尘土。乾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快步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子。这匣子是他少年时,母妃特意从内务府讨来的,木料是上等的小叶紫檀,历经百年都没失了温润的光泽,盒盖上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莲心处还嵌着极小的珍珠,只是岁月久了,珍珠的光泽已有些黯淡。匣子的铜锁是鸳鸯扣的样式,他指尖一捻就开了,里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放着一套宫廷匠作监特制的微雕工具——七枚银针粗细的刻刀,刀身是用乌金锻造的,乌黑发亮,刀刃锋利如发,最细的一枚刀头还不及米粒大小,却能在象牙上刻下蝇头小楷。这套工具他带在身边百年,从苗疆的万蛊窟到江南的烟雨巷,从未用过,如今看着“听雪小筑”里散落的陈皮,倒觉得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换了件灰布短打,袖口扎得紧实,又从桌上取了顶竹编斗笠戴上,斗笠的檐压得很低,刚好遮住他的眉眼——这副打扮像极了镇上走街串巷的货郎,寻常人绝不会把他和那个温文尔雅的乾公子联系起来。下楼时,巷子里已没了苏清越的身影,只有几只麻雀落在“听雪小筑”的竹门前,啄食着地上的陈皮屑。乾珘走过去,赶走麻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捡起陈皮,指尖触到沾着露水的陈皮,那微凉的触感和淡淡的橘香,让他想起苏清越前日捧着这些陈皮说“陈皮要晒足三年,色泽才够艳,药性才够醇”时的认真模样,心里又是一软,捡得越发小心,连沾了泥的都没舍得丢,只放在一旁单独收好,打算待会儿用清水洗干净再晾干。
“听雪小筑”的堂屋收拾得极整洁,连地面的青石板都擦得发亮,映着窗棂的影子。靠窗摆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面被岁月磨出了包浆,上面放着苏清越常用的铜药臼和青石药碾子,药臼边缘还沾着一点未刮净的药粉,是前几日碾的甘草末。桌角放着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凉掉的薄荷茶,碗沿上还留着她的唇印——她喝东西时习惯小口慢饮,唇印浅而圆,像朵小小的粉花。最显眼的是靠墙立着的四排药柜,黑胡桃木做的柜体,被摩挲得温润光滑,共三十六格抽屉,每一格的大小都恰到好处,是苏清越失明后,周婆婆特意请镇上最好的木匠李师傅做的。抽屉没有任何标记,全靠她记熟每一味药材的位置来取药——乾珘曾不止一次见过她取药时的样子:指尖在抽屉的木纹上轻轻划过,像在辨认老朋友的轮廓,指尖的力度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草药;偶尔记错了位置,指尖触到抽屉的铜拉手时,会轻轻皱眉,嘴角抿成一条细缝,再换一个抽屉慢慢摸索。有一次她要找治跌打损伤的“三七”,摸错了三回才找到,那时她站在药柜前,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按在眉心揉了揉,那副无奈又倔强的模样,让他在窗外看得心口发疼,那时就想,若是能给这些抽屉做个隐蔽的标记,她是不是就能少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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