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下独酌诉孤寂(1/2)

乾珘踏回栖水镇时,鞋尖还沾着苗疆万蛊窟的湿泥。他没先回阁楼,而是绕到“听雪小筑”后墙的竹篱外,静立了半柱香的功夫。药圃里的野蔷薇开得正盛,晚风卷着薄荷与金银花的气息扑在脸上,和他腰间香囊里的味道一模一样——那是苏清越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把野蔷薇的花瓣绣得立体,仿佛一碰就能渗出蜜来。

直到竹门“吱呀”一声轻响,周婆婆端着空木盆从里面出来,他才像受惊的鸟雀般退进巷口的阴影里。老妇人的拐杖敲着青石板,嘴里念叨着“清越这孩子,又熬到半夜捣药”,声音渐渐远了,他才松了口气,指尖却攥得发紧——锦盒里的彼岸花籽硌着掌心,那是他从万蛊窟最深处挖来的,花蕊上还凝着未干的晨露,像极了纳兰云岫当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

回到阁楼时,天已擦黑。他没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从床底拖出一个上了铜锁的樟木箱。箱子是百年前苗疆的老物件,边角被岁月磨得发亮,锁扣上刻着小小的彼岸花图腾——那是纳兰云岫亲手刻的,当年他还笑她“圣女也学凡俗女子,搞这些小玩意儿”,如今看来,倒是成了她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

箱子里没什么贵重东西,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衣——那是纳兰云岫的圣女袍,袖口还留着被蛊虫咬出的破洞;一本兽皮古籍,边角被他翻得卷了毛;还有一个缺了口的粗陶酒壶,是当年他们在苗疆山寨里,用三两银子换的。他从箱子最底层摸出一坛花雕,泥封上的“二十年陈”字样已经模糊,还是他上次来栖水镇时,从镇东酒肆老板手里淘来的。

阁楼的窗正对着“听雪小筑”的堂屋。他搬了张竹桌抵在窗边,又从墙角拖过一张藤椅,壶底刚碰到桌面,就听见对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苏清越在收拾药箱,竹筛碰撞瓷瓶的声音清脆,像极了苗疆圣坛前的铜铃。他顿了顿,没点灯,就着月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液琥珀色,沾着杯壁往下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第一口酒入喉,辛辣得他皱紧了眉。百年前在苗疆,他喝的都是纳兰云岫用野果酿的甜酒,酒精度数低,入口带着果香,她总说“你是朝廷来的贵人,喝不惯我们苗人的烈酒”,每次都把最烈的“烧刀子”藏起来,只给她自己喝。那时他还不懂,她是怕他喝醉了,在山寨里失了体面。直到后来他在万蛊窟外中了寒蜈蛊,浑身发冷,她才把藏了三年的烧刀子拿出来,撬开他的嘴灌下去,自己却守在他身边,用体温给他暖着手脚。

“咳咳——”酒气呛得他咳嗽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香囊。香囊是苏清越前几日送他的,淡绿色的棉布上绣着朵小小的野蔷薇,针脚细密得不像个盲女绣的。她送他时,指尖还沾着薄荷汁,带着凉意:“乾公子常去书肆,路上蚊虫多,这香囊里的薄荷能驱虫。”他当时接过,只觉得香囊软得像团云,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纳兰云岫也给过他类似的香囊,是用苗疆的火绒草绣的,说能驱瘴气,后来那香囊在万蛊窟的乱战中,被箭射穿了个洞,至今还压在樟木箱的最底层。

对面的灯灭了。苏清越想必是睡了。乾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落在“听雪小筑”的药圃里。月光把药圃照得清亮,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几株云心草——是他从苗疆带回来的种子,趁苏清越去给李婶诊病时偷偷种的。云心草的叶子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和当年万蛊窟外的一模一样。他想起三百年前,纳兰云岫就是用这草救了他,那时她蹲在他身边,裙摆沾着泥,指尖捏着草叶说:“乾珘,这草是蛊王的伴生草,能克百寒,就像我能克你这犟脾气。”

酒越喝越烈,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他仿佛看见纳兰云岫站在药圃里,穿着红衣,手里拿着铜铃,摇得“叮铃”响。她笑着朝他招手:“乾珘,你看这彼岸花,开得好不好?”他跑过去,却发现她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涌出黑色的蛊虫,她的笑容瞬间变得冰冷,抬手对着他念咒:“乾珘,我以血为引,咒你永生永世,求而不得!”

“云岫!”他猛地惊醒,酒盏“啪”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浸湿了衣领。窗外的月光依旧清亮,药圃里的云心草好好的,没有蛊虫,也没有红衣女子。他喘着气,抬手按在胸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是当年被纳兰云岫的银簪刺穿的地方。

那是万蛊窟的最后一天。他带着朝廷的兵围剿苗疆,却在窟里被叛徒暗算,中了寒蜈蛊。纳兰云岫赶过来时,他已经快不行了,她跪在他身边,用自己的血喂他,又把蛊王的涎水滴进他嘴里。可就在他清醒过来时,朝廷的箭射向了她,他下意识地推开她,箭却擦着他的胸口,射中了她的肩膀。

“你果然是来杀我的。”她笑着说,眼泪却流了下来,手里的银簪猛地刺进自己的手腕,鲜血滴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花——那是彼岸花的形状。“乾珘,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杀我,是为了让你记住,苗疆的女子,不是你想的那样蛮不讲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以圣女之血,下此血咒,你若真心待我,咒自解;你若负我,便永生永世,求而不得。”

他抱着她的尸体,在万蛊窟里坐了三天三夜。那些兵不敢进来,只在外面喊“乾大人,朝廷还等着您复命”。他却像没听见一样,一遍遍地擦着她脸上的血,直到她的身体变冷,变僵。后来他才知道,她早就知道朝廷要围剿苗疆,却还是救了他,因为她信他说的“我会护着你”。

“我找到你了……”乾珘对着“听雪小筑”的方向,举了举空酒杯,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可是,我该怎么做?”

告诉她一切?说我是乾珘,是那个害你前世惨死,让你我陷入永生永世轮回之苦的罪魁祸首?然后看着她平静的脸上露出恐惧、憎恨,或者更糟的——彻底的茫然与陌生?他不敢想。苏清越不是纳兰云岫,她眼盲心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真相?

还是继续这样,做一个躲在阴影里的窥视者?每天看着她晾晒草药,听她给病人诊脉,偶尔装作路过,和她说上几句话,享受这偷来的、虚假的宁静。可他又怕,怕有一天她会嫁作人妇,镇西的王秀才已经托媒婆去周婆婆家问过了,说苏清越虽然眼盲,但医术好,是个能过日子的姑娘。一想到她穿着嫁衣,对着别人笑,他的心就像被蛊虫啃咬一样疼。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液溅在手上,凉得刺骨。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孤独得仿佛要把整个阁楼都填满。外面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咚——咚——”,已经是三更天了。栖水镇彻底静了下来,只有巷口的老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什么。

他想起白天回来时,在镇口遇到李婶。老妇人提着一篮新鲜的黄瓜,笑着说:“乾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清越这几日魂不守舍的,给人诊脉都差点扎错针。”他当时只是笑了笑,说“路上耽误了”,心里却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去苗疆的这半个月,她一定很担心吧?担心他是不是出了意外,担心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的彼岸花籽躺在红色的绒布上,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极了苏清越手腕上的胎记。兽皮古籍上说,彼岸花的花蕊配上至纯至善之人的精血,就能破解血咒。他本来想回来就告诉她一切,可真的站在她面前,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怕她拒绝,怕她害怕,更怕她知道真相后,再也不愿意见他。

“永生永世,求而不得……”他低声重复着那句诅咒,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纳兰云岫,你真是……好狠的咒啊。”

这诅咒,折磨的不仅仅是他追寻的过程,更是在他每一次即将触碰到希望时,用最残忍的方式提醒他——你不配拥有。前世他负了她,这一世,他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又想起苏清越给他读书的样子。有一次,他给她读《楚辞》,读到“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她突然问:“乾公子,这‘未敢言’,是不是很疼?”他当时愣了愣,说“是挺疼的”,她就没再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摩挲着盲文医书的封面,指尖泛白。现在想来,她或许早就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说罢了。

酒壶渐渐空了,他的头却越来越清醒。苏清越捡起野花时脸上的柔和,她用银针逼退醉汉时的冷静,她药方中那隐晦的苗疆痕迹……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他意识到,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躲在暗处的、自我感动的守护,对他是一种煎熬,对她,或许也是一种潜在的危险。苗疆的仇家可能还在,当年追杀纳兰云岫的那些人,说不定还在找她的转世。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要么告诉她一切,和她一起面对;要么彻底离开,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窗边,朝着“听雪小筑”的方向望去。对面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了一盏油灯,橘黄色的光芒透过窗户纸照出来,温暖而柔和。是苏清越醒了吗?她是不是也睡不着,在想他?

他的心跳突然加速,一股冲动涌上心头——现在就去找她,告诉她一切。他甚至已经迈出了脚步,手刚碰到门栓,又停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劲装还沾着苗疆的泥垢,脸上风尘仆仆,眼神里满是血丝,这样的他,怎么有脸站在她面前?

他转身回到桌边,拿起铜盆里的水,洗了把脸。冷水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想,还是等明天吧,等他换件干净的衣服,整理好情绪,再慢慢告诉她。他不能再像前世那样,总是在冲动中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把锦盒放回怀里,又将樟木箱锁好,放回床底。然后,他躺在冰冷的竹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苏清越的笑容、纳兰云岫的眼泪、万蛊窟的血、彼岸花的红……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现,像一场混乱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猛地坐起身,运起内力,屏住呼吸。脚步声很轻,很稳,朝着“听雪小筑”的方向走去。是小偷吗?栖水镇虽然太平,但偶尔也会有毛贼出没。他心里一紧,抓起放在床边的短剑,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月光下,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影正趴在“听雪小筑”的竹墙上,手里拿着一把短刀,似乎想跳进去。他心头一怒,身形如影,瞬间冲到那人身后,短剑抵在他的脖子上。“谁派你来的?”他的声音冰冷,带着杀意。

那人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侠饶命,我……我就是想偷点药材卖钱,家里老娘病了,实在没办法……”

乾珘皱了皱眉,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是镇东的刘二,游手好闲,经常偷鸡摸狗。他收起短剑,冷声道:“滚,以后再敢来这里,打断你的腿。”

刘二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乾珘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竹墙外,看着“听雪小筑”的院子。苏清越房间的灯还亮着,她应该是被刚才的动静吵醒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竹门。

“谁啊?”苏清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是我,乾珘。”他的声音有些紧张,“刚才有小偷,我已经把他赶走了,你没事吧?”

竹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清越穿着一件素色的睡衣,头发松松地挽着,手里握着竹杖,空洞的眼睛朝着他的方向“望”来。“乾公子?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嗯,刚回来没多久。”他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涩。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很白,嘴唇有些干,显然是担心了很久。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她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去摸他的胳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手指轻轻绞着衣角,显得有些局促。

“我没事,你放心。”他连忙说,怕她担心,“就是路上遇到点麻烦,耽误了几天。”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给你留了薄荷茶,在堂屋里温着呢,你要不要喝一点?”

“好。”他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了“听雪小筑”。堂屋里的油灯亮着,桌上放着一个粗陶茶杯,里面的薄荷茶还冒着热气,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苏清越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这是我自己种的薄荷,刚泡的,能解乏。”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薄荷茶的味道很清新,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和他在苗疆喝的苦药完全不同。“很好喝,谢谢你。”他真心实意地说。

“不用谢。”她坐在他对面的竹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乾公子,你去西南边境,是为了什么事啊?”

他的心猛地一跳,该怎么说?说他去苗疆找彼岸花,为了破解诅咒?说他是为了她,才去闯凶险异常的万蛊窟?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去寻一本医书,里面记载了一些疑难杂症的治法,想着或许能帮到你。”

“真的吗?”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虽然看不见,但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兴奋,“那本书找到了吗?里面有没有治疗眼盲的方法?”

他的心里一沉。他怎么忘了,她一直想治好自己的眼睛。那本兽皮古籍里根本没有治疗眼盲的方法,他只是随口找了个借口。“还……还没找到。”他有些愧疚地说,“不过我会继续找的,总有一天会帮你治好眼睛。”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她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看不见也挺好的,能更专心地诊病。”

他看着她,心里更加愧疚。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的眼睛,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堂屋里的气氛有些安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他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的心里有很多话,很多思念,很多愧疚,却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乾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回来后,一直怪怪的。”

他的心跳瞬间加速,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他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住情绪,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没……没有。”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快步朝着门口走去。他怕再待下去,真的会说出一切。

“乾公子!”她突然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期待和不安。

“这个给你。”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给你做的平安符,里面装着艾草和金银花,能驱邪避灾。你下次再出门,一定要带着。”

他接过布包,入手温热。布包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彼岸花,针脚虽然不如香囊上的细密,但看得出来,她很用心。“谢谢你,清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会一直带着的。”

“嗯。”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路上小心。”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