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药香深处藏惊疑(1/2)

梅雨过后的栖水镇,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潮湿的药香。这香气一半来自“听雪小筑”的药圃,一半来自苏清越晨昏不辍的炮制——她总说梅雨时节药材易潮,得趁着晴日多晒些白芷、防风,不然到了秋冬风寒季,药味就淡了。乾珘的阁楼正对着小筑的药圃,每日清晨他都能看见竹门后那抹月白身影,要么蹲在青石板上翻晒药草,要么站在竹筛前筛选药末,竹筛晃动的节奏均匀,像极了前世纳兰云岫在苗疆圣坛前,摇着铜铃引蛊的韵律。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苏清越的医术,不是出于窥探的恶意,而是百年光阴里,那点与纳兰云岫相关的痕迹,早已成了他赖以存活的执念。起初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她给孩童扎针时,总会用指腹先在穴位旁轻轻打个圈,那手法与苗疆巫医施针前“引气”的动作如出一辙;她熬药时从不盖死药罐盖子,说“药性如人,得透气才活”,这与中原医者“密闭锁气”的规矩相悖,却和纳兰云岫熬制蛊药时“留隙泄浊”的法门全然相合。这些细碎的反常,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惊疑的涟漪。

真正让他心头剧震的,是镇北张秀才家的独子那场怪病。那孩子年方五岁,端午后突然发起高热,浑身抽搐,牙关紧咬,镇上的“回春堂”李大夫连换了三副清热熄风的方子都不见效,张秀才急得头发都白了,抱着孩子跪在“听雪小筑”门口,额头磕得青肿。苏清越那时刚给周婆婆诊完脉,握着竹杖出来时,听见孩子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脚步都顿了顿。

“把孩子抱进来。”她的声音比往常沉了些,指尖划过孩子滚烫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紧握的拳头——指缝里竟渗着一丝淡青的涎水。乾珘那时正坐在对面茶肆的角落里,隔着竹帘看得真切,那淡青涎水他再熟悉不过,前世苗疆的“寒蜈蛊”初发时,宿主便会如此,只是寻常医者只当是惊风重症,绝不会想到是蛊毒的变种。

苏清越没让张秀才去抓寻常的钩藤、蝉蜕,反而让他去镇外的芦苇荡里采一种“水烛”,又从自己药圃里挖了株叶片带细绒毛的“云心草”——那草中原医书里只记为“无毒野草”,可在苗疆,却是解寒蜈蛊的一味主药。她将水烛的茎髓晒干研末,和着云心草的汁液,调成糊状,用银匙撬开孩子的嘴喂下去,又取了根系着石青线的银毫针,在孩子的人中、合谷两穴各扎了一针,针尾轻轻一捻,孩子喉咙里的“嗬嗬”声竟真的轻了些。

“这草能管用?”张秀才看着那不起眼的云心草,满脸怀疑。旁边围观的镇民也窃窃私语,连“回春堂”的学徒都撇着嘴,说苏姑娘怕是病急乱投医。乾珘却端着茶碗的手紧了紧——他想起三百年前,纳兰云岫在万蛊窟外,就是用这云心草救了中了寒蜈蛊的他。那时她也是这样,将草叶揉碎,汁液滴在他唇上,指尖带着草叶的凉意,说“这草是蛊王的伴生草,能克百寒之毒”。

苏清越没理会旁人的议论,只是守在孩子身边,每隔半个时辰就换一次药敷在孩子的脚心。她坐在竹凳上,背挺得很直,空洞的眼睛望着孩子的方向,神情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的玉器。乾珘就那样在茶肆里坐了一下午,看着阳光从竹帘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从金黄变成橘红。直到暮色四合时,孩子突然“哇”地哭出声,吐出一口带着淡青泡沫的痰,高热才算退了。

“好了,明日再喝一副药,就无碍了。”苏清越松了口气,额角沁出的薄汗被她用袖口擦去,露出的手腕上,那枚彼岸花胎记在暮色里泛着极淡的红。张秀才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镇民们也散了,只有那“回春堂”的学徒还站在门口,盯着苏清越药圃里的云心草,眼神里满是探究。

乾珘走过去时,正听见苏清越在跟周婆婆说话。周婆婆手里拿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蒸好的南瓜糕,“清越啊,你这手艺到底是跟你师父学的?我记得你师父是个走方的郎中,怎么会认得这种野草?”

“师父说这草是他在西南边境采的,能治怪病。”苏清越的声音很轻,指尖摸着药圃的竹篱笆,“我也记不清了,只觉得看见这草,就知道该怎么用。”

乾珘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师父教的,是“觉得该怎么用”——这分明是灵魂深处的本能。就像他活了百年,即便忘了很多事,可一看见彼岸花,一闻到苗疆的蛊香,指尖就会下意识地掐出当年纳兰云岫教他的护身诀。这是刻在魂魄上的印记,轮回也磨不掉。

他转身回了阁楼,从床底的木匣里翻出那本苗疆兽皮古籍。兽皮被岁月浸得发褐,上面用朱砂画的蛊草图谱还依稀可见。他翻到“寒蜈蛊”那一页,旁边用苗疆古文字注着:“伴生云心草,茎含阳精,可破阴寒,其用需合针砭,引气归元……”字迹是纳兰云岫的,笔锋偏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指尖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年写字时,指尖的温度。

前世的纳兰云岫,从不是只会用蛊害人的女子。苗疆圣女的职责,一半是执掌万蛊,一半是治病救人。他还记得那年苗疆大疫,寨子里的老人和孩子接连倒下,高烧不退,咳血不止。纳兰云岫在圣坛前守了三天三夜,用自己的血喂养蛊王,再将蛊王的涎水混着草药,做成药丸分给寨民。那时她的手腕被蛊王咬得鲜血淋漓,却笑着对他说:“乾珘,蛊是活物,能害人,也能救人,就看用的人的心。”

可那时的他,满脑子都是朝廷交代的“剿灭苗疆叛党”的任务,根本不信她的话。他以为她用蛊救人是假,想借机控制寨民是真。直到后来他亲眼看见,那些垂死的寨民吃了她的药,真的慢慢好起来,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可那时,误会已经种下,猜忌像藤蔓一样缠在两人之间,最终酿成了万蛊窟里的悲剧。

“云岫……”乾珘轻声呢喃,眼眶有些发热,“这一世,你忘了仇恨,却没忘了救人。可我该怎么办?让你记起来,还是让你永远这样平静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乾珘观察得更细了。他发现苏清越的药柜里,藏着不少中原医书里没有记载的草药。比如那种叶子像羽毛的“风尾草”,她用来给被毒蛇咬伤的樵夫敷伤口;还有那种开着淡紫小花的“露魂草”,她给失眠的妇人做枕头填充物,说能“引魂入安”。这些草药都来自西南边境,是苗疆特有的,寻常江南药铺根本寻不到。

他还发现,苏清越给人诊脉时,手指的位置总比寻常医者偏上半寸,指尖轻轻搭在患者的腕脉外侧——那是苗疆“辨蛊脉”的手法,能通过脉搏的细微跳动,判断是否中蛊。只是她自己似乎不知道,只当是师父教的“特殊诊法”。有一次,镇南的王掌柜来诊胃病,苏清越搭脉时皱了皱眉,说“王掌柜最近是不是去过山里?脉里有股‘浮寒’”,王掌柜愣了愣,说前几日去后山打猎,淋了场雨。乾珘却清楚,那不是浮寒,是山里的“瘴气”入体,寻常诊法根本辨不出来,只有苗疆的辨蛊脉能察觉。

这些发现像一把把小锤子,不断敲打着乾珘的心。他既激动又惶恐,激动的是她的灵魂里还有着与他相关的印记,惶恐的是这印记会不会引来灾祸。苗疆的仇家还在吗?当年追杀纳兰云岫的那些人,会不会顺着这丝痕迹找到她?更让他不安的是,那道“永生永世,求而不得”的血咒,会不会因为这灵魂的呼应,提前发作?

他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听雪小筑”附近,有时是帮苏清越挑水,有时是给她送从书肆借来的医书,有时只是坐在药圃边的石头上,看着她晾晒草药。苏清越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存在,会给他泡上一杯薄荷茶,跟他说些诊病时的趣事,比如李婶的孙子学会了走路,陈姑娘的茉莉开得更艳了。

“乾公子,你说‘关雎’里的‘参差荇菜’,是不是和我药圃里的水芹很像?”有一次,苏清越一边翻晒金银花,一边问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一朵盛开的野蔷薇。

乾珘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涩。他想告诉她,“参差荇菜”和水芹不像,和苗疆万蛊窟里的“引路草”很像,那草开着黄色的小花,能指引方向,当年他和纳兰云岫在万蛊窟里迷路,就是靠着引路草走出来的。可他不能说,只能点了点头,说“是很像,都是水里的草”。

苏清越听了,笑得更开心了,“我就说嘛,下次我采些水芹,煮给你吃,就当是‘参差荇菜’了。”

乾珘的心里暖融融的,却又沉甸甸的。他多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没有血咒,没有仇恨,没有百年的追寻,只有他和她,在这江南小镇的药圃边,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可他知道,这只是奢望。他必须做好准备,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护她周全。

这日傍晚,苏清越去镇西给私塾先生诊脉,乾珘像往常一样跟在后面。私塾先生年近七旬,得了咳嗽的顽疾,咳起来撕心裂肺,连话都说不完整。苏清越给先生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说“先生这是‘肺燥伤津’,得用‘润肺引气’的法子”。她从药箱里拿出一小包药粉,里面有川贝、沙参,还有一味淡红色的粉末——乾珘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苗疆的“血枇杷”磨成的粉,能润肺止咳,是极珍贵的药材。

“这药粉每日用温水冲服,一次一钱,连喝七日。”苏清越把药粉递给先生的弟子,“另外,我给先生做了个药枕,里面有露魂草和合欢花,能助眠,睡眠好了,咳嗽也能轻些。”

从私塾先生家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栖水镇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挂在各家的屋檐下,昏黄的灯光照在青石板上,映出长长的影子。苏清越握着竹杖,脚步比白天慢了些,“乾公子,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魂’吗?师父说,医者既能医身,也能医魂。”

乾珘的心猛地一跳,停下脚步,看着她的侧脸。月光下,她的轮廓很柔和,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带着一丝迷茫。“或许有吧,”他轻声说,“魂是人的根本,就像草药的根,根在,草就不会枯。”

“那我的魂里,是不是藏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苏清越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有时候我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有很多红色的花,还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她总跟我说‘不要信他’,可我看不清她的脸。”

乾珘的脸色瞬间白了。红色的花是彼岸花,穿红衣的女子是纳兰云岫!她的记忆开始复苏了?是因为最近接触了太多苗疆的草药,还是因为他的存在?他强作镇定地问:“那梦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只有那片花和那个女子。”苏清越摇了摇头,“醒来后总觉得心里酸酸的,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乾珘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送她回“听雪小筑”。看着她走进竹门,他站在门口,心里乱成一团麻。记忆复苏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她记起了前世的仇恨,会不会恨他?如果记起了万蛊窟的悲剧,她会不会再次选择用血咒束缚他?

回到阁楼,乾珘又翻开了那本兽皮古籍。他想找到阻止记忆复苏的方法,却在古籍的最后一页,看到了纳兰云岫写的一行小字:“魂归处,花盛开,恨若消,咒自解。”字迹很潦草,像是仓促间写的,旁边还有几滴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

乾珘的手指抚过那行小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原来她早就知道,只要恨意消散,血咒就能解开。可他当年太蠢,被猜忌蒙蔽了双眼,直到她死,都没跟她说一句对不起。这一世,他一定要让她消去恨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接下来的几天,苏清越没再提那些奇怪的梦,只是诊病时更专注了。镇上来了个游医,自称是“神医”,在镇东的空地上摆了个摊子,打着“包治百病”的旗号,吸引了不少镇民。那游医穿着件锦袍,戴着顶方巾,手里拿着个罗盘似的东西,说能“测病断灾”。

“这位大嫂,你是不是心口疼?”游医指着一个围观的妇人说,“你这是‘邪祟入体’,得用我的‘神符’才能治,一两银子一张,保你药到病除。”

那妇人正是前几日找苏清越诊过心口疼的刘大嫂,苏清越说她是“肝气郁结”,开了副柴胡疏肝散,喝了两副就好多了。刘大嫂皱了皱眉,说“我找苏姑娘看过,喝了药已经不疼了”。

“苏姑娘?就是那个盲眼的丫头?”游医嗤笑一声,声音很大,“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就是治治头疼脑热,邪祟入体她能治?别耽误了病情!”

这话刚好被路过的苏清越听见。她握着竹杖,站在人群外,没有说话。乾珘站在她身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不是害怕,是生气。

“你凭什么说苏姑娘的医术不行?”人群里的李婶站了出来,“我这风湿,城里的大夫都治不好,苏姑娘几针就给我治好了!”

“就是,我孙子的怪病,也是苏姑娘治好的!”张秀才也附和道。

游医见镇民都帮着苏清越,脸色有些难看,却依旧嘴硬:“你们懂什么?那都是些小毛病,遇上真的疑难杂症,她就没辙了。”他指着旁边一个拄着拐杖的汉子,“这位大哥,你是不是腿不能动?我看你是‘鬼缠腿’,只有我的神符能驱鬼!”

那汉子是镇西的樵夫,前几日上山砍柴时摔断了腿,找苏清越敷了药,正慢慢恢复。他皱着眉说:“苏姑娘说我是骨头断了,得养着,不是什么鬼缠腿。”

“胡说!”游医上前一步,就要去抓汉子的腿,“我这就给你看看,是不是邪祟!”

“住手!”苏清越终于开口了,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股威严,“他是胫骨骨折,经脉受损,不是什么邪祟。你用‘神符’治病,是误人性命!”

游医转头看向苏清越,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满是轻蔑:“一个瞎子,也敢妄谈医术?我倒要问问你,他的骨折在哪里?经脉受损在何处?”

苏清越没有退缩,握着竹杖走到汉子面前,“他的骨折在胫骨中段,断处有些移位;经脉受损在足阳明胃经,所以他的脚会发麻。我用接骨草敷在断处,再用夹板固定,三日后换药,一月就能下地走路。”她顿了顿,又说,“你手里的罗盘,根本不是测病的工具,是江湖骗子用来唬人的‘唬人盘’,上面的刻度都是乱的。”

游医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没想到这个盲眼姑娘竟然能看穿他的把戏。他恼羞成怒地说:“你胡说!我这是祖传的测病盘,怎么会是唬人的?你有本事,就治好一个我治不好的病!”

“好。”苏清越点了点头,“你说你能治百病,那你看看这位老丈的病。”她指着人群里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丈,那老丈是镇北的孤老,得了一种怪病,浑身瘙痒,抓得满是血痕,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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