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隔窗窥影辨芳魂(1/2)
乾珘在巷角的阴影里站到晨雾散尽时,才终于从那阵足以将他淹没的狂喜与惶恐中抽离出来。阳光已将青石板路晒得温热,巷口传来卖蒸糕的老汉推着独轮车走过的“吱呀”声,竹编的车斗里,热气裹着米香飘过来,混着“听雪小筑”院内飘出的药草香,成了这江南清晨最鲜活的注脚。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像个孤魂似的守在院外——一来太过扎眼,二来那挥之不去的百年气息,若被苏清越那敏锐的感官捕捉到,难免会惊扰了她。
他转身走出小巷,沿着临水的青石板路缓步前行。栖水镇不大,却布局精巧,白墙黛瓦的房屋沿河道而建,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尚未收起,竹制的窗棂推开便对着粼粼水波。偶尔有乌篷船从桥下划过,船娘的吴侬软语与摇橹声交织在一起,顺着水流飘出很远。乾珘的目光扫过街边的每一处房屋,最终落在了“听雪小筑”斜对面的一栋旧阁楼前。这阁楼约莫三层高,木质的楼梯扶手上包浆厚重,显然有些年头了,门口挂着一块“吉屋出租”的木牌,字迹已有些模糊。
阁楼的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姓周,老伴早逝,儿女都在扬州城里做生意,只留下她守着这栋老房子。乾珘找到她时,老婆婆正坐在院门口的竹椅上,戴着老花镜缝补一件旧衣裳。听到有人询问租房,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乾珘,见他衣着素净却气度不凡,不像寻常的落魄书生,便放下针线笑道:“客官是外乡人?来栖水镇做营生还是探亲?”
乾珘早已想好说辞,微微颔首道:“晚辈自北方来,久闻江南风光秀丽,特来游历,想在镇上住些时日,静心写生作画。”他抬手虚指了指对面的“听雪小筑”,“那处宅院景致雅致,晚辈瞧着这阁楼视野好,正合心意。”
周婆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了然地笑了:“客官是看上这临水的景致了。这阁楼确实是个好地方,三楼的北窗一开,对面小筑的院子看得一清二楚,连院角那丛翠竹的影子都能映到窗纸上。”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租金得实在些,老婆子年纪大了,就靠这点租金过活。”
乾珘从袖中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放在石桌上,银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晚辈先付三个月租金,若住得安稳,后续再续。这银子您先收着,若有短缺,晚辈再补。”五两银子在这小镇上足够寻常人家过上半年,周婆婆见他出手阔绰,眼睛顿时亮了,连忙起身引他上楼:“客官爽快!楼上的房间都打扫干净了,铺盖都是新晒过的,您随我来。”
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岁月的痕迹上。三楼的房间果然如周婆婆所说,北窗正对着“听雪小筑”,窗下摆着一张旧书案,案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尘,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衣柜。乾珘走到窗前,推开那扇雕着缠枝莲纹样的木窗,一股带着水汽的风扑面而来,对面小院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青石板铺就的院坝干干净净,东侧摆着几排竹制的药架,上面整齐地晾晒着各种草药,西侧有一口老井,井边放着一个石制的捣药臼,院角的翠竹长得郁郁葱葱,叶片上还挂着晨露。
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仿佛漂泊了百年的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安心停靠的码头。“这房间很好,就这里了。”他对周婆婆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周婆婆笑着应下,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几句诸如“夜里关窗”“莫要动火”之类的话,才拿着银子下楼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乾珘一人,他走到书案前,抬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指尖触到冰凉的木面,思绪却又飘回了百年前的苗疆。那时纳兰云岫的竹屋前,也有这样一张竹制的案几,她常常坐在案前捣药,阳光透过竹林洒在她身上,将她的白衣染成金色。他那时总爱坐在一旁,要么给她讲长安的趣事,要么就静静地看着她,看她垂眸时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看她捣药时手腕轻轻转动的弧度。可如今,他只能隔着一扇窗,远远地看着另一个“她”,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一阵轻微的开门声从对面传来,将乾珘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立刻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定在“听雪小筑”的院门口。苏清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从屋内走了出来,她的头发用一根素银簪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她的脸庞愈发苍白。她手里捧着一个竹制的簸箕,里面装着些晒干的金银花,走到药架旁,摸索着将金银花摊开在竹匾上。
她的动作很慢,却异常精准。手指轻轻拂过竹匾的边缘,确定位置后,再将金银花均匀地铺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乾珘看着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纳兰云岫那双能看透人心、能预知祸福的眼睛,那是何等的明亮,何等的有神采,可如今,她的转世却只能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
是诅咒的反噬吗?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当年纳兰云岫以本命蛊为引,立下血咒,让他永生永世求而不得,这份诅咒是否也牵连了她自己的轮回?让她在每一世都要承受苦难,以此来惩罚他的过错?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冷,愧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若真是如此,那他百年的追寻,岂不是成了对她更深的折磨?
苏清越铺完金银花,又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后捧着另一个簸箕出来,里面装的是晒干的甘草。她走到药架旁,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指尖划过甘草的叶片,像是在辨认每一片叶子的形状。乾珘注意到,她的手指格外纤细,指尖却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常年捣药、抓药留下的痕迹。他想起纳兰云岫的手,那双手也曾因为养蛊、捣药而留下痕迹,却依旧白皙修长,带着一种圣女的尊贵。而如今这双手,却因为生活的清贫与劳作,添上了几分烟火气的粗糙。
就在这时,苏清越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微微侧首,空洞的眼睛似乎“望”向了乾珘所在的阁楼方向。乾珘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身体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大气都不敢喘。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心脏狂跳不止,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应对的方法——若是她问起,他该说自己是新来的租客?还是说只是恰巧路过?
可苏清越只是“望”了片刻,便又低下头,继续铺晒甘草,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乾珘这才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知道,自己刚才太过专注,身上的气息难免泄露了一丝,而盲人的感官往往比常人敏锐数倍,苏清越定然是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丝与小镇格格不入的、带着百年风霜的气息。
他不敢再大意,连忙收敛周身的气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就像融入墙壁的影子。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走到窗前,继续观察着苏清越。她已经铺完了甘草,正摸索着走到井边,拿起一个葫芦瓢,舀起一瓢井水,倒在手中,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冰凉的井水让她的脸色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也让她那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生气。
乾珘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腕上,那里隐约可见一枚红色的胎记,形状如同一朵盛开的彼岸花。那是他追寻了百年的印记,是纳兰云岫身为苗疆圣女的象征,也是他罪孽的见证。在苗疆时,那枚胎记色泽鲜红,如同血一般,可如今在苏清越的手腕上,颜色却淡了许多,像是被岁月洗去了部分色彩。可即便如此,乾珘也绝不会认错——那独特的花形,那在阳光下隐隐泛着的微光,都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云岫……”他对着虚空,低声呢喃出这个在心中呼唤了百年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百年前,他就是这样站在她的竹屋前,看着她捣药、晒药,看着她在月光下跳舞,看着她为了族人奔波忙碌。如今,场景变了,她的身份变了,甚至连容貌都褪去了当年的清冷孤傲,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可他对她的执念,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减退。
苏清越洗漱完毕后,便走进屋内,片刻后端着一个陶碗出来,碗里装着几个蒸糕和一碗清粥。她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慢慢吃了起来。她的动作很斯文,每一口都吃得很慢,仿佛在细细品味食物的滋味。乾珘看着她简单的早餐,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当年的纳兰云岫,身为苗疆圣女,饮食虽不奢华,却也精致,有专人照料,可如今的苏清越,却只能靠着微薄的诊金和街坊的接济度日,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钱袋,那里装着足够他在这小镇上生活几十年的银子。他想送些米面粮油过去,想给她添置些衣物,想让她不必再为生计操劳。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苏清越是个坚韧的女子,若是他贸然送去这些东西,只会引起她的警惕和反感,甚至可能让她觉得受到了侮辱。而且,他更怕自己的出现,会打破她此刻平静的生活,会让她再次卷入与他相关的痛苦之中。
百年前的断云崖,那凄厉的诅咒,那绝望的眼神,那消散在黑雾中的身影,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是个罪人,他不配靠近她,不配打扰她的安宁。
苏清越吃完早餐,将陶碗送回屋内,又拿了一个小凳坐在药架旁,开始整理那些晒干的草药。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每一种草药,凭借着触觉和嗅觉,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她先是拿起一束薄荷,放在鼻尖轻嗅,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闻到了什么让她愉悦的气息。然后又拿起一束紫苏,指尖轻轻捏了捏叶片,确认干燥程度后,才将其放进旁边的竹篮里。
乾珘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中不由得想起了纳兰云岫。当年的她,也是这样熟悉每一种草药的特性,熟悉每一种蛊虫的习性。她曾告诉过他,苗疆的草药与中原不同,许多草药都带着剧毒,但若用得好,便能生死人肉白骨。她还曾教过他辨认几种常见的解毒草药,说若是他在苗疆遇到危险,或许能派上用场。可他那时年少轻狂,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如今想来,那些细碎的叮嘱,都藏着她未曾说出口的心意。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老妇人的咳嗽声。“清越姑娘,在家吗?老婆子的咳嗽又犯了,想请你给看看。”一个穿着青布围裙的老妇人,扶着墙,慢慢走进了“听雪小筑”的院子,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住地咳嗽着,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苏清越听到声音,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张婆婆,您来了。快坐,我给您倒碗水。”她摸索着走到屋内,端出一碗温水,递给张婆婆。张婆婆接过水,喝了一口,咳嗽才稍稍缓解了一些。“多谢清越姑娘,每次都麻烦你。”张婆婆感激地说道。
“张婆婆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苏清越在张婆婆对面的小凳上坐下,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张婆婆的腕间。她的神情瞬间变得专注起来,眉头微蹙,似乎在仔细感受着脉搏的跳动。乾珘隔着窗户,清楚地看到她搭脉时的样子——指尖轻轻按压,手腕微微转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专业与认真。
“张婆婆,您最近是不是又熬夜做针线活了?”苏清越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张婆婆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啊,城里的绣庄催得紧,老婆子想多做几针,好给小孙子攒点学费。”苏清越轻轻摇了摇头:“您的身子本就弱,肺火又旺,最是不能熬夜。这咳嗽就是肺火郁结引起的,若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落下病根。”
她站起身,走到药架旁,凭借着记忆,从上面取下几种草药,又摸索着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个抽屉,抓取草药的分量。乾珘注意到,那些药柜的抽屉上并没有任何标记,可她却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需要的草药,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这些是清肺止咳的草药,您拿回去,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连着喝三天,咳嗽应该就能缓解了。”苏清越将包好的草药递给张婆婆,又细细叮嘱道,“记住,服药期间,莫要吃辛辣油腻的东西,也别再熬夜了。”
张婆婆接过草药,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石桌上:“清越姑娘,这是诊金。”苏清越却笑着将铜板推了回去:“张婆婆,您这是做什么?咱们邻里街坊的,谈钱就见外了。这些草药不值钱,您快收回去。”张婆婆急了:“那怎么行?你也要吃饭穿衣,哪能总白给我看病?”
“您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下次给我带几个您做的豆沙包就好。”苏清越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定。张婆婆见她这样,只好将铜板收回去,感动地说道:“清越姑娘,你真是个好人,比菩萨还心善。老婆子下次一定给你带最好的豆沙包。”说着,便拿着草药,慢慢走出了院子。
苏清越目送张婆婆离开,才重新坐回小凳上,继续整理草药。乾珘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既为她的善良而感动,又为她的清贫而心疼。她明明有如此高超的医术,却不愿多收病人一分钱,甚至常常免费为贫苦的百姓看病,这样的品格,与当年那个心怀天下、守护族人的苗疆圣女,何其相似。
他想起自己当年在苗疆时,曾问过纳兰云岫,为何要如此拼命地守护族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她当时只是淡淡地回答:“因为我是苗疆的圣女,守护族人是我的使命。”那时的他,并不理解这份使命的重量,直到后来他亲眼看到她为了族人,不惜动用本命蛊,不惜魂飞魄散,才明白她心中的责任与担当。而如今的苏清越,虽然失去了圣女的身份,失去了强大的力量,却依旧坚守着医者的仁心,用自己的医术帮助身边的人。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陆续有镇上的居民前来求医。有抱着哭闹不止的孩童来的妇人,有扭伤了脚踝的农夫,还有患了眼疾的老人。苏清越都一一耐心接待,仔细诊断,用心配药,语气始终温和,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对于家境贫寒的病人,她分文不取;对于那些坚持要给诊金的,她也只收一点点,够维持基本的生计便好。
乾珘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她接待一个又一个病人,看着她为病人诊脉时的专注,看着她安慰病人时的温柔,看着她拒绝过多诊金时的坚定。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意与愧疚。他拥有无尽的生命,拥有强大的力量,拥有花不完的财富,却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她在苦难中挣扎,看着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连上前帮她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中午时分,苏清越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终于有了片刻的休息时间。她走进屋内,片刻后端着一个陶碗出来,碗里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她坐在石桌旁,慢慢吃着,偶尔会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向远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乾珘看着她孤单的身影,心中的酸楚愈发强烈。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他早上从镇上的酒楼买的酱鸭和烧鹅,这是他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午餐,可此刻看着苏清越简单的饭菜,他却再也没有了胃口。
他想起百年前,他在苗疆时,每次去看望纳兰云岫,都会给她带些中原的点心和特产。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次都会收下,然后在他离开后,悄悄将那些点心分给寨子里的孩子。有一次,他带了一盒长安最有名的桂花酥,她收下后,却在第二天告诉他,那些桂花酥很好吃,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当时还有些失落,觉得她不喜欢自己送的东西,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她自己一口都没舍得吃,全都留给了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灼热,苏清越吃完午饭,将陶碗洗干净,又走到院中的老井旁,用井水将院坝泼湿,降低地面的温度。她的动作很轻柔,井水泼在青石板上,发出“哗哗”的声响,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乾珘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虽然简单,却充满了生机与希望,与他百年孤寂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泼完水后,苏清越坐在竹荫下的小凳上,闭上眼睛,似乎在小憩。微风拂过,吹动她的发丝,也吹动了院角的翠竹,发出“沙沙”的声响。乾珘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中一片柔软。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静止,让她永远都能这样平静地生活,远离所有的苦难与纷争,远离与他相关的一切痛苦。
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奢望。纳兰云岫的诅咒还萦绕在他的身上,“永生永世,求而不得”这八个字,如同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随时都可能落下。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这样隔着一扇窗守望,他心中的执念,他百年的追寻,都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必须想办法靠近她,必须想办法弥补自己当年的过错,哪怕这份弥补,在她看来只是一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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