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百年孤舟渡江南(1/2)
天启三百七十二年,江南运河。
晨雾如千年未散的寒烟,自昨夜便沉沉笼住了这条贯穿南北的水运命脉。水汽浓得能拧出霜来,沾在乌篷船的竹篾棚上,凝成细碎的银珠,顺着棚檐蜿蜒的弧度滚落,“嗒”地砸在水面,惊起一圈极淡的涟漪,旋即被船桨划开的波痕吞没。
船头立着一人,青衣素袍,袍角被晨露打湿了大半,却依旧挺括如裁。他身形颀长,肩背宽阔,墨发仅用一根素银簪绾住,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沾着的雾气久久不散,倒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凉。此人便是乾珘,一个在世间漂泊了整整一百年的“异客”。
他垂眸望着船下的水,清澈的运河水倒映出他的面容——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唇线分明,这张脸与百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皇子别无二致。岁月在他身上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王朝更迭的烽火、山河易色的尘埃,都没能在他眼角眉梢刻下半分痕迹。唯有那双曾盛满长安月色与少年狂傲的眸子,如今深不见底,像是藏着整座被冰雪封冻的深渊,只在眼底最深处,偶尔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孤寂。
船身轻轻一晃,是船家将竹篙往河底一撑,调整了航向。乾珘指尖微动,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一物——那是半块断裂的银镯,镯身刻着繁复的苗疆缠枝纹,接口处早已被百年的摩挲磨得光滑,却依旧能看出当年断裂时的决绝。这是纳兰云岫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也是他百年追寻的唯一凭依。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拉回了百年前的苗疆。
那时的他,还是大胤王朝最受宠的七皇子,乾珘。彼时大胤国力鼎盛,先帝尚在,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他与几位兄长明争暗斗,虽身处漩涡中心,却总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疏狂。为了拉拢西南苗疆势力,也为了避开京城的刀光剑影,他主动请缨,以“安抚使”的身份前往苗疆。临行前,太子兄长拍着他的肩笑道:“七弟此去,若能说动苗疆圣女归顺,便是大功一件。”他当时只扬眉一笑,心中想的却是苗疆的奇山异水与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蛊术,并未将这趟行程视作什么凶险差事。
他从未想过,这一去,便是一生的羁绊与百年的沉沦。
苗疆与中原截然不同。那里的山是青黛色的,云雾常年缭绕在半山腰,像是给山峦系上了玉带;那里的水是碧绿色的,水下藏着会发光的鱼,岸边生长着能开出血色花朵的奇草;那里的人,个个穿着绣着银饰的衣裙,走路时叮当作响,眼神里带着未经世俗打磨的纯粹与警惕。而纳兰云岫,便是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存在——苗疆圣女。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苗疆的蛊神祭坛。那一日是苗疆的“祈丰节”,祭坛建在最高的山巅,由无数巨大的青石板铺成,石板上刻满了古老的蛊文,历经千年风雨依旧清晰。纳兰云岫身着一袭绣着彼岸花的白衣,头戴银冠,冠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作响。她站在祭坛中央,手持青铜法杖,正带领着族人祭祀蛊神。阳光透过她身后的云雾洒下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明明是凡人之躯,却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他当时站在祭坛下的宾客席中,身边是苗疆土司的长子,那人低声向他介绍:“圣女大人是蛊神选中的使者,能通鬼神,擅养本命蛊,我们苗疆的兴衰荣辱,都系于她一身。”他当时只觉得荒谬,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怎能担起如此重任?可当纳兰云岫的目光扫过他时,他却猛地一怔——那双眼睛太亮了,像是盛满了苗疆的星空,清澈却又深邃,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与伪装。
后来他才知道,纳兰云岫的眼睛,确实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她能通过一个人的气息,判断其心性善恶;能通过草木的枯荣,预知年岁丰歉;甚至能通过蛊虫的异动,感知到远方的灾祸。这样的能力,是天赋,也是枷锁。自她五岁被选为圣女那日起,她便失去了做寻常少女的资格,一言一行都要遵循族规,一举一动都要为族人着想,连喜怒哀乐都不能轻易表露。
他与她的交集,始于一场意外。彼时他为了探查苗疆的虚实,私自闯入了禁地“万蛊窟”。那是苗疆最凶险的地方,窟内布满了剧毒的蛊虫与陷阱,连族内最精锐的勇士都不敢轻易涉足。他仗着随身带着的中原至宝“避毒珠”,贸然闯入,却不知那避毒珠对苗疆的本命蛊毫无作用。在窟底,他被一条通体赤红的“血线蛊”咬伤,那蛊毒霸道无比,瞬间便顺着他的血脉蔓延开来,他只觉得浑身剧痛,意识渐渐模糊,栽倒在地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纳兰云岫白衣胜雪的身影,从窟顶的微光中跃下。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间摆满了草药的竹屋里。屋内弥漫着一股清苦却又安心的香气,纳兰云岫正坐在他床边,用一根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滴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中。他惊得想要坐起,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别动,”她的声音清冷如泉,“血线蛊的毒性已侵入你的心脉,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此刻早已化为一滩血水。这碗药需用我的心头血作引,方能压制蛊毒,你且饮下。”
他看着她指尖渗出的鲜红血液,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苗疆圣女的心头血何其珍贵,那是与本命蛊相连的精血,损耗一滴便要折损数年修为。他与她素不相识,她为何要如此救他?“你为何要帮我?”他轻声问道。纳兰云岫抬眸看他,眼神平静无波:“你是中原的皇子,若死在苗疆,必会引发两国战火。我救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的族人。”
那时的他,只当这是她的托词。他自负容貌与才情,以为是自己的魅力打动了这位清冷的圣女。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便以养伤为名,日日赖在竹屋附近。他给她讲中原的繁华盛景,讲长安的上元灯会,讲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如何娇艳;他为她采来苗疆最罕见的“月光花”,那花只在月夜绽放,花瓣如银,香气能安神定魂;他甚至偷偷改掉了她屋前的竹篱笆,将其编成了中原常见的样式,只为博她一笑。
纳兰云岫起初对他冷淡疏离,可渐渐的,在他日复一日的纠缠下,她眼底的冰封开始融化。她会在他讲长安故事时,微微侧耳,眼神里带着一丝向往;会在他送来月光花时,指尖轻轻触碰花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甚至会在他编错篱笆样式时,无奈地摇着头,亲手将其改回原样,却没有拆掉他添加的那些小装饰。
他以为他们之间的情谊,是跨越了地域与身份的知己之情,甚至是懵懂的爱恋。直到三个月后,他的兄长——太子派人送来密信,信中说先帝病重,朝中局势动荡,让他尽快说服苗疆出兵相助,若不成,便设法挟持圣女,以此要挟苗疆土司。
那一刻,他陷入了两难。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故土与血脉亲情,一边是他渐渐放在心上的纳兰云岫与苗疆族人。他犹豫了数日,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他知道纳兰云岫的软肋——她最在乎的,便是苗疆的百姓。他设计将她骗至苗疆与中原交界的“断云崖”,那里早已埋伏好了他带来的禁军。当纳兰云岫看到崖下的伏兵时,她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失望。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她指着崖下的禁军,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云岫,我也是身不由己。只要你答应让苗疆出兵相助,我保证,事后必不会为难你的族人。”纳兰云岫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厉而绝望,在山谷中回荡。“乾珘,你可知我为何会对你动心?不是因为你的容貌才情,也不是因为你讲的那些故事,而是因为我从你的气息中,看到了一丝纯粹的少年气,我以为你与那些利欲熏心的政客不同。可我错了,错得离谱。”
就在这时,苗疆的土司带着族人赶到了。他们看到圣女被围,立刻拔出腰间的弯刀,与禁军对峙起来。局势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太子派来的将领见状,立刻下令放箭。一支淬了毒的弩箭,直奔纳兰云岫而来。他下意识地扑过去,将她推开,那支弩箭却擦着他的胳膊飞过,射中了她身后的土司。
土司是纳兰云岫的亲祖父,也是从小将她抚养长大的人。看着祖父倒在血泊中,纳兰云岫彻底疯了。她仰天长啸,银冠断裂,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通体漆黑的玉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拳头大小的蛊虫——那是她的本命蛊,“噬魂蛊”。本命蛊与主人同生共死,一旦动用,便意味着主人要以生命为代价。
“乾珘,你我之间,从此恩断义绝!”她声音嘶哑,眼中流下血泪,“我以苗疆圣女之名,以本命蛊为引,对你立下血咒——永生永世,求而不得!你将永远活在追寻我的痛苦中,看得见,摸不着,守得住,得不到!生生世世,永坠沉沦!”
话音落下,她将噬魂蛊掷向空中。那蛊虫在空中化作一团黑雾,瞬间笼罩了整个断云崖。黑雾中,传来禁军的惨叫与族人的惊呼。他想要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拦。他看着纳兰云岫的身影在黑雾中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为点点荧光,消散在风中。只留下半块断裂的银镯,落在他的脚边——那是她在消散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掷给他的。
那场变故,最终以两败俱伤收场。苗疆损失惨重,土司战死,圣女魂消;大胤的禁军也死伤过半,他带着残兵返回中原,却发现京城早已变天。先帝驾崩,太子篡位,他被诬陷通敌叛国,不得不仓皇出逃。而纳兰云岫的血咒,却在他身上应验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拥有了不死之身,无论遭遇何种凶险,都能死而复生。可这永生,对他来说,却是最残酷的刑罚。
百年光阴,弹指而过。他亲眼见证了大胤王朝的覆灭,见证了新的王朝崛起,见证了山河改道,沧海桑田。他曾隐姓埋名,在边关当了十年的戍卒,看惯了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也曾化身游方僧人,在江南的寺庙里敲了三十年的钟,听惯了晨钟暮鼓与梵音佛唱;还曾做过漕运的船工,在运河上漂泊了二十年,看惯了帆影点点与渔火摇曳。可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走到哪里,纳兰云岫的身影与那句“永生永世,求而不得”的诅咒,都如影随形,日夜啃噬着他的神魂。
他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追寻。他不知道纳兰云岫是否有转世,也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她,只能凭着那半块银镯与心中的执念,踏遍天下。他去过塞北的茫茫草原,那里的牧民告诉他,曾见过一个穿白衣的女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在草原上放牧,可当他赶过去时,只看到一片枯黄的草甸;他去过岭南的烟瘴之地,那里的瑶寨族人说,寨子里曾有一位能治百病的女医,眉眼与他描述的极为相似,可等他抵达时,那女医已经病逝三年,只留下一座长满了野草的孤坟;他去过西域的戈壁沙漠,那里的商队传言,沙漠深处的古城里,有一位守护宝藏的女神,容貌绝世,可他在沙漠中跋涉了三个月,差点渴死在流沙里,也没能找到那座古城;他还去过东海的海岛,那里的渔民说,月圆之夜,会有一位女子在海边唱歌,歌声哀婉动人,可他守了十几个月圆之夜,只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
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出发,每一次心如死灰地归来。百年的追寻,耗尽了他所有的锐气与少年狂傲,只留下一身的疲惫与孤寂。他渐渐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在无人的深夜,对着那半块银镯喃喃自语。他甚至开始怀疑,纳兰云岫是否真的会转世,或许她早已彻底消散在天地间,只留下这个诅咒,让他永世痛苦。
三个月前,他在江南的一座小城歇脚。那座城名为“扬州”,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之一。他住在一家临河的客栈里,每日清晨都会去楼下的茶馆喝一碗热茶。那日清晨,他正坐在茶馆的角落里喝茶,耳边传来邻桌两个游方郎中的谈话。
“你听说了吗?在江南的栖水镇,出了一位奇女子。”一个穿着粗布衣衫,背着药箱的郎中说道。
“哦?什么奇女子?”另一个郎中好奇地问道。
“那女子是个盲眼医女,年纪不大,医术却高得离谱。据说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到了她手里,都能药到病除。”
“盲眼医女?这倒少见。不过江南一带的民间神医不少,或许只是医术尚可,被人夸大了而已。”
“你可别不信!我亲眼见过她给一个中风瘫痪在床的老人治病,只用了三针,那老人就能下床走路了。更奇的是,那女子的右手腕内侧,有一枚红色的胎记,形状极为奇特,像是一朵花。”
“红色胎记?像花?”
“是啊,我听栖水镇的人说,那胎记像是一朵彼岸花,血红血红的,看着既妖异又好看。”
“彼岸花”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乾珘的脑海中炸响。他手中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彼岸花,那是苗疆圣女的象征!纳兰云岫的右手腕内侧,就有一枚彼岸花形状的胎记,那是她身为圣女的印记,也是她本命蛊的寄居之地。这个印记,是独一无二的,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拥有!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那两个郎中面前,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那盲眼医女在栖水镇?她的胎记真的像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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