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重返殷都(2/2)

“此外,” 祖庚王又道,“你既通实务,明吏治,日后朝中有关农事、水利、边备、民生之议,朕亦望你能直言无讳,提供实策。殷都繁华,然天下之大,不独殷都。望卿勿忘边邑艰苦,常怀黎庶之念。”

“臣谨记王上教诲,必鞠躬尽瘁,以报王恩。”

“医典司”的设立,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殷都官场和贞人舍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

正式的诏令很快下达。新设的医典司衙署,被安排在王宫外围、靠近少府库房的一处独立院落。院落不大,但足够使用。瞻手持诏令和王命符节,开始着手筹建。

他首先征辟了几名精通文书、办事稳妥的低级官吏,负责日常事务和档案管理。接着,他并未大张旗鼓地从贞人舍挖人,而是首先悄悄联系了当年“医典编撰传习所”的旧人——禾、石、柱。

数年过去,三人的境遇各不相同。禾因性格沉静、做事细致,虽受瞻牵连一度边缘化,但卜正去世后,新上任的卜正(一位相对务实的望气科贞人)看重其整理典籍的能力,已将其调回祭祀科负责档案,境况尚可。石在望气科依旧是普通记录员,才能未得施展,心中苦闷。柱则一直在做杂役,生活清苦。

接到瞻的密信,三人反应各异。禾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最终决定应召,他看重的是能继续当初未竟的、有意义的编撰工作。石几乎毫不犹豫,他对贞人舍那套早已失望,渴望一个能真正做事的机会。柱最是简单,听说瞻先生需要人手,二话不说就答应过来。

瞻通过正式渠道,将三人调至医典司。禾负责典籍整理与分类,石负责对外联络与资料搜集(包括走访民间医者、采集药方),柱则负责司内杂务兼辅助辨识草药实物。三人重逢,恍如隔世,但很快就在瞻的带领下,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接着,瞻以医典司的名义,公开向殷都及周边城邑征聘“通晓医药、方技、草木、人体之理者”,不论出身,经考核后录用。此举吸引了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低级医卜、民间游方郎中、甚至对医药感兴趣的方法之士前来应聘。瞻亲自面试,重点考察其实践经验和务实态度,摒弃那些只会空谈阴阳五行、符咒祝由而无实际疗效验证者。很快,医典司汇集了十余名各有专长的“专业人才”,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初步的班子算是搭起来了。

贞人舍的反应,复杂而微妙。

新任卜正,是当年望气科的一位资深贞人,与瞻有过共事之谊,对瞻的才能有所了解,且对武丁晚年那种过度依赖占卜、忽视实务的风气也有所反思。对于王上设立医典司并让瞻主理,他持一种谨慎的默认甚至有限支持态度。他按照王命,命人整理了一批贞人舍所藏的、与医药疾病相关的龟甲、简牍、帛书副本,送往医典司,并指派了两名年轻、性格相对温和的贞人(算是给守旧派一个交代)作为名义上的“协理”,但实际上并未赋予他们干预之权。

然而,以微子胥为首的部分宗室和贞人舍内守旧势力,对此事的反弹依然存在。他们无法公开反对王命,但私下里非议不断:“区区医工之事,竟专设一司,成何体统?”“瞻此人,以奇巧侥幸得功,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欲另立门户,凌驾于贞人舍之上?”“所聚皆是些江湖术士、鄙陋之人,焉能成事?”

这些非议,瞻有所耳闻,但他并未理会。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医典司的实质性工作中。他制定了详细的编撰规划:第一步,广泛搜集、整理、验证现有医药知识;第二步,分门别类(如内科、外科、妇孺、疫病、草药等),编写初稿;第三步,反复修订、补充、精简,力求实用、准确、易懂。

他要求所有参与编撰者,必须重视实践验证。对于搜集来的药方、疗法,需尽可能寻找相似病例尝试(在安全前提下),记录效果;对于草药,需亲自辨识、绘图,注明产地、采摘时节、炮制方法、性味功效。他引入了在樠邑时管理文书和物资的严谨方法,要求所有记录必须清晰、有据可查。

工作繁重而枯燥,但医典司这个小院落里,却呈现出一种与贞人舍庄严肃穆、也与市井喧嚣截然不同的氛围——那是专注于具体知识、埋头于实物记录、充满了低声讨论与笔尖沙沙声的务实气息。

瞻每日奔波于医典司与少府、甚至王宫之间,协调资源,汇报进展,应对各方询问。他依旧保持着在边邑养成的习惯,衣着朴素,行事低调,但言谈举止间,已自然流露出一种经过磨练的、沉稳干练的气度。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排挤的低阶贞人,也不再仅仅是边邑的守臣,而是手握王命、独立主理一方实务的朝廷大夫。

重返殷都的道路,就这样在他脚下,以一种新的、充满挑战也充满希望的方式,铺展开来。

权力的阶梯就在眼前,而他所追求的,或许并非阶梯本身的高度,而是站在不同的台阶上,所能看到的更广阔的民生世界,以及所能推动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向真实与理性靠近的变革。

野狐岭的沉睡者依旧在时光之外,但他的弟子,却正在历史的漩涡中心,以另一种方式,践行着某种跨越时代的执着。樠邑的烽烟与血火,似乎已远,却又仿佛化作了此刻案头油灯下,那照亮竹简的坚定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