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守旧与变革(2/2)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附近几名正在搬运物料的杂役都停下了动作,偷偷望过来。
瞻面色平静,拱手道:“负贞人所言甚是,贞人舍立身之本,在于沟通天人,安定社稷。然先王武丁晚年亦曾明令编撰医典,以究疾疗伤,此亦是体察生民疾苦、稳固社稷之一端。下官不过谨遵先王遗命,恪尽职责而已。至于材用,皆按例申领,并无逾矩。”
“先王遗命?” 负贞人冷哼一声,“先王晚年,心绪……或有不同。如今新王当政,重实务实。尔等所为,是否仍合时宜,犹未可知。莫要拿先王旨意作挡箭牌,耽误了真正的正经事!” 说罢,拂袖而去,对库房管事丢下一句:“近日龟甲损耗甚巨,需优先保障我科之用。其余杂项,能缓则缓。”
瞻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对库房管事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空手离开了。他深知,这种公开的刁难,背后是两种理念的尖锐对立,并非言语可以化解。
类似的摩擦接踵而至。有守旧派贞人在公开场合,故意将“医典编撰”与“巫医小术”相提并论,暗示其不上台面。传习所学徒禾、石、柱在外行走时,有时会感受到来自某些贞人或其仆从的冷淡甚至白眼。石一次在望气科查阅旧档,被一位平素相熟的同僚善意提醒:“石,如今科内风气……有些微妙。你常往那偏殿跑,恐惹人非议,不如暂且收敛些。”
压力也传导到了卜正那里。这位日益衰老、力求平衡的掌舵者,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调和内部矛盾。他曾私下召见瞻,语气复杂:“瞻,你之所为,本意是好的,先王遗命亦不可废。然如今舍内……人心浮动。新王重实,守旧者心忧,变革者求进。你处风口,行事需更加低调谨慎,莫要授人以柄。编撰之事,可缓则缓,所需用度,能省则省。待风头过去,再从长计议。”
瞻听出了卜正的为难与回护之意,心中了然。他恭敬应道:“下官明白,必当谨慎行事,不使大人为难。”
回到偏殿,瞻将三人召集起来,没有隐瞒当前的困境。“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平静地说道,“守旧者视我等为异类,变革之阻,首先落于实处。日后申领物料,恐更艰难;外出见习,亦需更加注意言行,避免冲突。”
禾、石、柱脸上都露出愤懑与担忧。
“先生,难道我等所做,真是错的吗?” 石忍不住问。
“对错之分,有时不在当下。” 瞻指向案上堆积的木牍和墙上的图谱,“你看这些,可曾害人?可曾有益?王后之疾,若有更清晰的认知,更有效的方药,或有一线不同?边关士卒的冻伤,坊间小儿的腹泻,可因我等之术而稍得缓解?”
三人点头。
“这便是了。” 瞻目光坚定,“守旧者守的是旧日的权威与规程,恐惧变革会动摇其根本。而我等所求,不过是在这天地鬼神与王权人事的宏大框架下,为生老病死这最根本的人间事实,多寻一条切实的应对之路。此路或许崎岖,或许不为时人所重,然其方向,指向的是人本身的存续与苦痛。时间,会证明哪一种关切更为持久,更为根本。”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务实:“然当下之势,硬碰非智。从明日起,外出采药,由柱负责,尽量去更偏远无人处。整理笔录,由禾主理,务必详实清晰,但誊抄用简,节省木牍。石,你心思活络,留意舍内风向,但不必与人争辩。我等便如这野地里的车前草,车轮碾压,依然紧贴地面,默默生长。所需之物,能自制便自制,能替代便替代。编撰之事,转入地下,不求速成,但求点滴积累,勿使中断。”
三个年轻人被瞻的镇定与坚韧所感染,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静的决心。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参与的,不仅是一项具体的工作,更是一场无声的理念之争。这场争论,关乎贞人舍未来的走向,也关乎在神权与王权的夹缝中,对于“人”本身价值的认知与探索。
于是,偏殿内的灯火,熄灭得更早了,但油灯下刻写的身影,却更加专注。采集的草药,开始在更隐蔽的角落晾晒。讨论的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如同在巨石阴影下顽强生长的苔藓,调整着生存的姿态,却从未停止汲取养分、扩展生命的努力。
殷都的天空下,守旧派与变革派的暗涌仍在持续,新王的政策在逐步推行,贞人舍在适应与抗争中寻找新的平衡点。而在这宏大叙事的一角,那间不起眼的偏殿里,一场关于知识、实用与生命价值的微小“变革”,正以最沉默、也最坚韧的方式,对抗着来自传统的巨大压力,等待着或许漫长、却终将到来的破土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