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守旧与变革(1/2)
祖庚王继位的第三个春天,殷都的柳絮开始纷飞时,贞人舍内部积蓄已久的暗流,终于在某些具体事务的碰撞中,激荡起可见的浪花。
新王“重实务、依礼制、限卜筮”的施政风格,经过两年多的浸润,已不再仅仅是隐约的感觉,而是深刻影响着贞人舍的运转方式和资源分配,进而触动了不同群体最根本的利益与信念。
矛盾最先在资源分配和事务优先级上公开化。
这一年开春祭祀山川的大典,卜正依据旧例,拟定了详细的预算,包括所需牺牲的数量与品级、礼器的规格、酒醴布帛的用度,以及参与贞人、巫祝、乐舞、杂役的酬劳与赏赐。这份预算在呈报有司(王室负责财政的官员)审核时,却破天荒地遭到了质疑和削减。
“王有言:祭祀之诚,在心不在物,在仪不在奢。” 前来传话的是一位年轻的王室属官,语气恭敬却坚定,“去岁西陲有旱,今春东夷需抚,府库用度宜先济军国急务。此次山川之祭,可依最低礼制,牺牲减三成,酒醴布帛减半,赏赐亦按例酌减。”
消息传回贞人舍,犹如冷水溅入热油锅。主殿内,负责祭祀科的几位高阶贞人面色涨红,几乎失态。
“岂有此理!祭祀天地山川,乃国之大典,沟通人神,安靖四方,岂可因府库些许紧张而减损?此非轻慢神灵乎?” 一位白发苍苍、负责礼器陈设的老贞人顿足道。
“最低礼制?那是对待小神小只的规格!山川乃社稷根基,用此等规格,若神灵不悦,降下灾异,谁人担当?” 另一位专司牺牲挑选的贞人更是激动。
然而,更让他们心寒的是,当他们试图通过占卜来“证明”此次祭祀必须丰厚,以求改变王命时,祖庚王的反应却颇为淡然。卜正亲自入宫,呈上占卜结果——“祭祀用丰,大吉;用俭,小咎”,并委婉表达了贞人舍的忧虑。
祖庚王安静地听完,看了看那几片龟甲,缓缓道:“卜兆之意,朕已知晓。然国之用度,犹如家计,需量入为出,分缓急轻重。今岁确有艰难,非朕不敬神灵。可于祭祀时,由卜正亲自主祭,祷文格外虔敬,陈明国事艰难,祈求神灵体恤。心诚所致,金石为开。至于用度,便按有司所拟办理。”
这番话,堵死了贞人舍试图通过占卜结果影响具体财政决策的路径。王的意志很明确:我尊重卜筮,也尊重你们的专业意见,但最终拍板定夺的,是作为人间统治者的我,基于现实国情的考量。神灵的“吉咎”,可以作为参考,但不能成为要挟或否决王权的绝对依据。
祭祀预算风波,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贞人舍内部“守旧”与“应变”两派之间长期存在的理念分歧。
以祭祀科、龟卜科(专司灼龟占卜)中部分资深贞人为代表的“守旧派”,坚贞地认为,贞人舍的权威与地位,根植于其沟通天人的神圣性。这种神圣性,必须通过极其隆重、繁琐、不容丝毫苟简的仪式,以及对卜筮结果的绝对尊崇来维系和彰显。任何对祭祀规格的降低、对卜筮干预世俗事务权限的限制,都是在削弱贞人舍的根基,长远来看,必将导致王权轻视神权,进而动摇国本。他们怀念武丁晚年那种对贞人舍言听计从、几乎事事皆卜的“黄金时代”,认为那才是“王道”与“神道”和谐并重的理想状态。
而以部分望气科、历算科贞人,以及像瞻这样从事相对边缘务实工作的贞人为代表的“应变派”(或称“务实派”),则对此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贞人舍的职责固然神圣,但也需与时俱进,服务于现实王权的稳固与国家的治理。武丁晚年那种事无巨细皆赖占卜的状态,看似尊崇,实则已显畸形,不仅消耗巨大,也使得贞人舍卷入过多世俗政务,承担了本不该承担的政治风险。新王调整方向,固然带来阵痛,但也让贞人舍有机会回归本源,专注于提升自身在观测、历法、医药、礼仪等领域的专业能力,以更扎实的“实学”来巩固地位,而非仅仅依赖神秘主义的“虚权”。祭祀规格的调整,在国事艰难时,是可以理解的务实之举;卜筮回归其咨询参考的本位,或许更能体现贞人的智慧与王权的成熟。
这两派之间的争论,起初只是在私下场合、小圈子里进行,但随着新王政策影响的深入,以及诸如祭祀预算被砍这类具体事件的刺激,争论逐渐浮出水面,甚至开始影响贞人舍内部的人事关系与工作氛围。
这股风潮,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医典编撰传习所”。
在守旧派眼中,瞻所从事的工作,简直是贞人舍“堕落”的缩影和“不务正业”的典型。编撰那些与草木秽物打交道的“杂学”,传授给低阶学徒甚至仆役,不仅无助于提升贞人舍沟通天人的神圣形象,反而在拉低贞人舍的整体格调,分散本应用于神圣占卜祭祀的精力与资源。尤其在当前贞人舍“传统权威”看似受到新王挑战的敏感时期,瞻的这种“另辟蹊径”,更被某些人视为一种危险的“投机”或“背叛”。
一日,瞻前往库房申领一批新制的、用于晾晒草药的细孔竹筛,恰好遇上龟卜科的负贞人(副主管)也在领取新一批用于占卜的龟甲。那位负贞人看到瞻的申领单,眉头立刻皱起,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瞻,如今舍内正务繁忙,王上虽宽仁,然我辈更当自省,恪守本职。尔等终日摆弄这些鄙俗之物,耗费材用,于通神问天何益?莫要忘了,贞人舍立身之本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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