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传授学徒(2/2)

瞻赞许地看他一眼:“此问关键。不能直睹,便需外察。如人发热面赤、呼吸急促,或可推想心肺有热;腹痛如绞、呕吐不止,或关肠胃;目黄尿赤,常涉肝胆……此即‘望、闻、问’之始。芒之笔记中,颇多此类观察关联之记录。你等日后随我或舍中老人出诊,需多看,多问,多记。”

他接着讲述了几个简单案例,都是医典初稿中收集或来自芒的笔记:如何区分受寒发热与暑热发热的外在表现;腹泻的不同性状可能对应不同病因(受凉、伤食、中毒等);外伤伤口红肿、流脓、愈合各阶段的表现与处理原则。

柱听得懵懂,但对“外伤处理”部分格外上心,听到用煮沸过的麻布清洁伤口、用特定草药粉末止血消炎时,连连点头,低声对旁边的石说:“芒先生当年给俺用的,八成就是这类法子……”

数日后,传习内容开始结合实践。

瞻带着三人,首次以“医典编撰传习所”的名义,跟随一位与卜正相熟、对此事持开放态度的老医卜,前往殷都西市附近一处国人聚居的里巷,处理几起常见的病患。老医卜主要负责卜问病因、选定祷祝之日,而瞻则带着学徒进行实际的“望闻问”观察,并尝试施用一些简单的、已初步验证过的草药或手法。

他们见到一个发热咳嗽的孩童,瞻让禾观察孩童面色、舌苔(小心避开家长疑惧的目光),让石询问发病时日、饮食、前后症状变化,让柱帮忙用陶碗煮一点薄荷、桑叶(常见且被认为安全的草药)的水,建议喂服。老医卜则例行进行占卜,结论是“冲撞小煞,祷于户神即可”,与瞻他们的处理并行不悖。

又见到一位搬运重物扭伤腰背的役夫,瞻指导石和柱如何在不加重伤者痛苦的情况下,检查其活动受限范围,并演示了一种极简单的按摩松解手法(融合了祭祀科某老贞人贡献的技法和芒笔记中关于“舒缓筋挛”的思考),同时用捣烂的接骨木叶和姜片混合,敷于痛处。役夫疼痛稍减,连连道谢,老医卜的占卜结果则是“用力不当,惊动筋肉之神,宜静养”。

归途中,瞻问三人感受。

禾沉默一会儿,道:“见那孩童舌苔厚黄,咳声重浊,确与受凉食积之症描述相似。用薄荷桑叶水,或能清热宣肺。只是……不知效力几何,多久能见分晓。”

石则兴奋中带着思考:“问那役夫,他说前日淋雨,昨夜席地而卧,此乃诱因。按摩敷药后,他言确有舒缓。此法似比单纯祷祝更直接。然亦有其限,若伤及骨头,恐非此法能愈。”

柱最直接:“那敷药的役夫说舒服多了,俺觉得这事做得实在!就是……就是记那些草药名、症状词,太费脑子。”

瞻点头,一一评点:“禾能关联症状与治法,并能思考疗效验证,此是严谨之始。石能追溯病因,评价疗法利弊,眼界开阔。柱知其实效,亦觉学习之难,皆乃真实体验。疗疾之事,关乎人命,既需大胆尝试,更需小心求证,持续观察。芒当年,便是在无数细微观察与尝试中,积累寸进。”

他再次提起“芒”,这个已渐渐在贞人舍主流话语中淡去的名字,在三位学徒心中却逐渐清晰、具体起来。他们学习的草药知识、观察方法、乃至那些简朴的、试图寻找世间联系的思考方式,都带着那个逝去同僚的印记。

随着时间的推移,传习步入正轨。

瞻制定了简单的课业:每日识记数种草药或病症特征;每旬随老医卜或舍中其他有机会接触病患的贞人外出见习一两次,记录病例;每月将见习所见、所疑、所思整理成文,与他讨论。他还鼓励三人,若有闲暇,可去市集、野地,亲自采集、辨识草药,或向民间走方者、经验丰富的老者请教,但需谨慎辨别,不可轻信巫妄之言。

禾沉静好学,笔记做得极为详尽,对形体图谱和症状鉴别渐渐入门。石思维活跃,常能提出新问题,甚至开始尝试将望气科的一些时令气候观察与疾病流行做初步关联记录。柱进步最慢,但实践动手能力强,处理外伤、熬制药汤越来越熟练,对常见草药实物的辨识往往比禾和石更快。

偏殿内,渐渐堆积起他们新写的木牍笔记,墙上也增添了新的、由他们根据见闻绘制的简陋图表——某种皮疹的形态、不同腹泻物的样态对比草图等等。这里的气氛,与贞人舍主殿那种焚香占卜、庄严肃穆的氛围截然不同,充满了药草气味、低声讨论和沙沙的刻写声。

偶尔有其他科的贞人路过,向内瞥一眼,看到那些“俗物”和“秽图”,或摇头不解,或面露轻蔑,低声议论:“卜正大人怎容此等杂学在此?”“与巫医何异?甚或不如,巫医尚有通神之能。”“那几个学徒,怕是难有出息。”

这些议论,瞻有所耳闻,但他并不在意。禾、石、柱三人有时也会感到压力,瞻便以芒的事迹鼓励他们:“芒当年独自摸索,无人理解,甚或遭人侧目,然其心志不移,方留些许真知。你等如今有王命支持,有编撰之责,更当坚定。所学所行,是否于人有益,时间自会证明。”

三人渐渐安定,埋头于这方小天地。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项超越时代的、知识体系缓慢转型的微小开端,只是觉得,这种通过观察、询问、尝试来理解疾病、缓解痛苦的方式,虽然辛苦,却比单纯背诵卜辞或举行仪式,更能让他们感到踏实和……有用。

而在野狐岭的洞穴中,沉睡的陈远,更无从知晓,他生前那些零散的、孤独的探索,正通过瞻的整理与传授,如同几颗顽强的种子,在贞人舍这块原本极不适合的土壤中,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萌发出稚嫩的幼芽。这些幼芽,正由三个身份各异的年轻学徒,小心地浇灌着。

时光在殷都的日升月落中流逝,编撰与传习在继续,关于“芒”的记忆与方法的传承,也在无声地渗入贞人舍的肌理,等待着或许漫长岁月后的、无人能预料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