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卜骨传讯(2/2)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夕阳的余晖透过帐隙,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第一片胛骨刻完,陈远轻轻吹去骨屑,检查有无错漏。然后开始第二片,第三片。
当他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时,帐外已是星斗满天。他放下刻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脖颈,将三片刻好的卜骨呈上。
兽脂灯下,骨片上的字迹清晰工整,排列有序,虽然比不上贞人舍大师的作品,但作为战报传递,已然绰绰有余,甚至透着一股沙场特有的朴拙刚劲之气。
妇好拿起骨片,就着灯光仔细看过,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缓和:“善。”她将骨片递给傅说。
傅说细细验看,尤其留意那几句体现抚恤之意的话语,良久,点头道:“字迹清晰,文辞得当,格式无误。可即行灼烧,以示郑重,而后加匣,派快马日夜兼程,送归殷都。”
甲骨记事,有时会在刻辞旁或背面施以简单的灼烧,形成微小裂痕,并非为了占卜,而是一种“以火通神”、增强文书神圣性与正式性的仪式。军中自有擅长此道的军官(往往兼有巫祝身份)执行。
陈远任务完成,行礼欲退。
“且慢。”妇好叫住他,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你非寻常役夫匠人。此番随军,救治有功,刻骨亦佳。归殷都后,可愿入‘百工署’或‘典医所’效力?傅相可为你作保。”
这是一个正式的、来自最高统帅的招揽。百工署掌管各类手工业工匠,典医所则负责医药事宜,皆比随军医辅或工地役夫地位高得多,且有正式俸禄。
陈远心中念头飞转。接受,意味着更稳定的身份和相对安全的环境,但也意味着更靠近权力机构,可能卷入更深。拒绝,则显得不识抬举,且可能引起更多猜疑。
他躬身,语气恭谨而诚恳:“谢殿下、傅相抬爱。小人山野之人,蒙傅相不弃,随军效力,得尽微劳,已是万幸。医道匠艺,皆为谋生小技,实不堪大用。且小人散漫惯了,恐难适应署、所规矩。惟愿随军回殷都后,仍于坊市间,凭手艺换口饭吃,于愿足矣。”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有些特殊技能但无意仕途、只求安稳的“手艺人”,既不过分贬低自己的能力(那会显得虚伪),也明确表达了不愿受太多束缚的态度。
傅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并不意外,对妇好微微摇头。妇好见状,也不再勉强,只道:“人各有志。此番功劳,自有封赏。退下吧。”
“谢殿下。”陈远退出大帐,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空气。帐外繁星满天,远处伤兵营还有零星灯火。
他知道,自己的婉拒或许会让人有些失望,但应该不至于引来祸端。他需要的是一个相对自由、便于观察和必要时脱身的身份,而不是一个固定的官职。
回到伤兵营的窝棚,老黑凑过来,低声问:“中军找你啥事?没为难你吧?”
陈远摇摇头,简单说了刻骨之事,略去了招揽一节。
老黑咂咂嘴:“刻骨头?那可是贞人大人的活计!阿芒,你小子到底还藏了多少本事?”
陈远只是疲惫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躺下,望着棚顶的茅草缝隙中透进的星光,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刻刀划过骨面的沙沙声。
那三片刻着血战简况的牛胛骨,此刻应当已被灼烧、装匣,由最忠诚敏捷的骑士携带着,冲破茫茫夜色,向着东南方向的殷都疾驰而去。
它们将穿越山河,将望垣谷地的血火与尘埃,将胜利的沉重与代价,以最古老而神圣的方式,呈递到武丁王的案前,铭刻入殷商的史册。
而他,这个刻下这些文字的人,如同一个无声的媒介,再次连接了前线与庙堂,瞬间与永恒。
卜骨传讯,传的不仅是战报,更是一个时代处理重大信息的方式,一种虔诚与务实交织的文明印记。
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在沉入睡眠前,陈远模糊地想,不知殷都收到这份“血书”时,会是怎样的反应?武丁王是会为开疆拓土的胜利欣慰,还是会为将士的巨大伤亡痛心?
或许,兼而有之吧。
星光渐隐,长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