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卜骨传讯(1/2)
血战后的清晨,雾霭混合着未散的硝烟与焦臭,低低地压在望垣谷地。寒鸦在光秃的枝头聒噪,时而扑下,啄食着战场上未来得及收敛的遗骸。商军营寨内,气氛肃杀而疲惫。得胜的旗帜无力地垂在晨风中,营区内除了巡逻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伤兵压抑的呻吟,再无往日操练的喧嚣。
陈远裹着一件从阵亡羌人身上剥下的、带着膻味和血污的羊皮袄,穿行在临时扩大的伤兵营区。他眼窝深陷,目光却依旧沉静,逐一查看重伤员的状况,更换敷料,调整绑扎,低声与意识尚清的伤员交谈几句。草儿跟在他身后,端着个粗陶盆,里面是煮过的温盐水,用来清洗伤处。老黑带着阿土和小豆,在营地边缘挖掘一个大坑,用来集中处理截肢下来的残肢和严重污染的敷料——这是陈远坚持的,尽管很多人不理解为何要如此“麻烦”。
伤亡统计在午前初步完成。随军史官和几名高级军官脸色凝重地聚在中军大帐外低声商议。数字是触目惊心的:阵亡与失踪者近三成,伤者过半,其中重伤需长期调养者又占伤员近半。左翼几个师旅几乎被打残建制。虽然羌方遗尸更多,且其主力已溃散远遁,但商军此番可谓惨胜,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再组织大规模西进清剿。
更重要的是,如此重大的战果与损失,必须尽快、详尽、以最正式的方式呈报殷都,禀告武丁王。普通的竹简书信不足以彰显此战的严肃性与对“天意”的回应(毕竟出征前有隆重的贞卜),且长途传递易损易失。按照商代军国大事的惯例,尤其是涉及王后亲征、关系国运的战事,需以“卜骨记事”的形式,将关键战况刻于甲骨之上,作为向先祖和天神汇报的“正式文书”,兼有存档和传讯的双重意义。
军中虽有史官,但刻写卜骨,尤其是承载如此重要战报的卜骨,需兼具精湛的刻字技艺、对军事术语的准确掌握、以及一定的贞卜文书格式知识。随军史官长于记录而拙于契刻,且此次战报需尽快发出,不容拖延。
午时刚过,一名传令兵来到伤兵营,找到了刚刚为一个腹部伤口再次崩裂的士卒重新缝合完毕的陈远。
“医辅芒,中军有召,即刻前往。”
陈远洗净手上血污,整理了一下破旧的军服,随传令兵走向中军大帐。帐外守卫森严,气氛凝重。通报后,他被引入帐中。
大帐内陈设简单,正中一张巨大的木案,铺着简陋的兽皮。妇好殿下未着甲胄,只穿一身赤色深衣,外罩织锦镶边的玄色长袍,坐于案后,眉宇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傅说坐在下首,面色沉静,正与一名身着史官服饰的老者低声交谈。案上,赫然摆着几片已经过初步攻治、表面光滑、尺寸颇大的牛肩胛骨,以及数把大小不一的青铜刻刀和研磨用的细砂岩。
见陈远进来,妇好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停顿片刻,直接开口道:“芒,闻你不仅通医理,善匠作,更曾略识贞卜刻辞?”
陈远心中一凛,垂首道:“回殿下,小人在殷都时,曾在贞人舍做过些清理修复旧藏的杂役,认得些字,略知刻划之法,不敢称通。”
傅说接过话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此次西征战报,干系重大,需以卜骨刻辞,火速传回殷都,呈报大王,并告祭宗庙。军中善刻者寡,而事急。史官记录已备,然刻骨需时,且不容有误。汝既曾事贞人舍,可愿执刀,将战报刻于此骨之上?”他指了指案上的牛胛骨。
陈远明白了。这是要他承担起“战地文书”的角色。刻写战报卜骨,不仅是个技术活,更承担着巨大的责任。字迹需工整清晰,内容需准确无误,格式需符合贞卜文书的规范(虽非真正占卜,但模仿其形式)。刻错一字,都可能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看向案上史官草拟的简牍。上面以朱砂密密麻麻写满了此战经过:何时接敌、主要战斗过程、将领表现、杀敌数量、俘获情况、我军伤亡、最终结果等等,事无巨细,最后还有对羌方残余势力的评估以及后续边防的建议。
内容庞杂,要浓缩于数片甲骨之上,需极高的概括能力和文字驾驭力。这绝非简单照抄。
“殿下,傅相,”陈远斟酌着词语,“战报详尽,然甲骨篇幅有限,刻字不易。若尽录于此,恐耗时过久,且骨面难以容纳。是否……择其最要者刻之?如:战之时地、主将、概略、斩获、我损、结果,及后续方略大要?”
妇好与傅说对视一眼,傅说微微颔首。妇好道:“可。便由你与史官斟酌,撷取精要,务求事明而辞约。但需体现将士用命,天佑王师之意。”
陈远领命。他与老史官移到帐角另一张小案前,对着简牍,开始筛选、凝练。这工作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前世作为“石针”和“远”时,早已接触过无数卜辞,深谙其言简意赅、以事系日、注重结果的文体特点。他快速浏览,与史官低声商讨,用炭笔在另一片木牍上起草刻辞内容。
最终,他们确定了刻于三片大型牛胛骨上的内容。
第一片,记战事概要:“癸亥(虚构干支,代表日期),王后好率师西征羌方。甲子,至于望垣。乙丑,羌人大至,攻我左垒,战甚力。王后亲御,车骑突之,大破羌众,逐北数十里,获其旌鼓。羌首戈基遁。”
第二片,记战果与损失:“是役,斩羌首三千余级,俘五百人,获车马牛羊无算。王师亦有损,将士效命,忠勇可嘉。天佑大邑商。”
第三片,记后续安排与祈告:“羌众已溃,西陲暂安。乃命成守要害,抚循伤残。兹用牲于西岳,告功于先祖,以慰忠魂,以祈永靖。”
言辞简练,重点突出,既报告了胜利和战果,也未回避己方损失,同时体现了对将士的抚慰和对天祖的告祭,符合武丁时期既务实又重祭祀的文书风格。
草案呈给妇好与傅说过目,二人均无异议。傅说特意指着“将士效命,忠勇可嘉”和“抚循伤残”几句,点了点头:“此句甚好,当刻入。”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刻骨。陈远净手,在案前坐下,挑了一片骨质最为致密均匀的胛骨,固定好。他先用手丈量骨面,心中规划好字序和布局。然后,拿起最锋利的一把青铜刻刀,屏息凝神,刀尖稳稳落下。
“癸、亥……”刀锋入骨,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他手腕稳定,力道均匀,每一笔的起止、转折、粗细,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商代甲骨文以直线和折线为主,讲究对称与力度,他虽非专精此道的贞人,但凭借对人体肌肉的精细控制和长期观察模仿,刻出的字迹竟也方正峻拔,骨力内含,清晰可辨。
帐内寂静无声,只有刻刀的沙沙声和几人轻微的呼吸声。妇好和傅说没有离开,就在一旁静静观看。老史官捻着胡须,眼中不时闪过讶色。一个医辅工匠,竟有如此沉稳的心性和不俗的刻字功底?
陈远心无旁骛,全部精神都凝聚在刀尖与骨面的接触点上。他仿佛又回到了贞人舍那个僻静的小院,回到了清理那些古老卜甲的时光。只是此刻,他刻下的不再是尘封的历史,而是刚刚冷却的、带着硝烟与血气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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