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卜问国运(2/2)

陈远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仿佛在触摸一段段凝固的时光。他对这些内容并不陌生,甚至有些卜辞的笔触,让他依稀想起当年在亳城贞人舍时,与亘老先生讨论过的某些占卜原则。世事轮回,不同的君王,不同的时代,面临的困境与抉择,却总有相似之处。

清理工作枯燥而耗时,但陈远乐在其中。这让他暂时远离了工地上的尘土和工棚的喧嚣,也避开了殷都日益紧张的政治漩涡。傅说偶尔会来看一下进展,询问有无困难,但从不干涉具体操作,给予了他充分的信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陈远在此处的消息,不知如何还是泄露了出去。

一天,他正在清理一片关键的大型腹甲,上面记录了盘庚关于“革弊政、用新人”的一次重要贞卜结果。偏殿的门被不客气地推开,几个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华贵丝帛深衣、头戴高冠的中年贞人,面色白净,眼神倨傲,身后跟着两名随从。陈远认得此人服饰上的纹饰,是贞人舍中地位颇高的“大卜”之一,似乎姓甘,素来与保守贵族往来密切。

“你就是那个被傅相从工地召来的役夫?”甘大卜上下打量着陈远,目光落在案上那些已被清理出大半的卜甲上,眉头蹙起,“谁允许你动这些先王遗甲的?此等贵重之物,岂是你一个粗鄙役夫可以染指?”

陈远放下工具,起身行礼:“小人奉傅相之命,在此清理卜甲。”

“傅相?”甘大卜冷哼一声,“傅相日理万机,或是一时失察。此等精微之事,自有贞人舍专司其职的匠人处理。你且退下,此处由我接管。”说着,就要示意随从上前收取卜甲。

“且慢。”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傅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面色如常,目光却沉静如水。“甘大卜,清理这些卜甲,是我亲自交代于芒的。他有此能,且行事稳妥,有何不可?”

甘大卜转身,对傅说敷衍地拱了拱手:“傅相,非是下官质疑您的安排。只是这些卜甲关乎先王遗泽,更将用于此次大典佐证,干系重大。让一个来历不明、不通文墨的役夫操持,万一有所损毁,或……或暗中做了手脚,扭曲了先王本意,谁人能担待得起?下官身为大卜,职司所在,不得不谨慎。”

这话语已是相当不客气,直指傅说用人不当,甚至暗讽陈远可能被利用来篡改卜辞。

傅说眼神微冷:“甘大卜的意思是,我傅说会指使人篡改先王遗刻,以迎合己意?”

“下官不敢。”甘大卜嘴上说着不敢,神态却无丝毫退让,“只是为保万全,理应由贞人舍内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接手。此役夫若真有本事,从旁协助即可。”

殿内气氛陡然凝滞。陈远能感觉到,这不仅仅是针对他,更是保守势力对傅说权威的一次正面挑衅和试探,意图在贞卜大典的关键准备环节,夺回一部分控制权,并打击傅说的信誉。

傅说沉默片刻,忽然走到案几前,拿起陈远刚刚清理好的那片大型腹甲,指着上面一行清晰的刻辞,对甘大卜道:“甘大卜既精于此道,可知这‘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八字,在此处上下文之中,当作何解?又与此次大王卜问之‘国运维新’,有何渊源可溯?”

甘大卜一愣,凝神看去。那八字刻辞虽清晰,但文辞古奥,且脱离完整卜辞上下文,一时难以准确把握其在此处的具体指向和引申之意。他支吾道:“此……此乃先王迁都时,决心革除旧弊之喻,自然与当下新政有精神相通之处……”

“仅此而已?”傅说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这‘污俗’具体何指?‘维新’又包含哪些举措?当时贞人是如何解读此兆,进言于先王的?甘大卜既主张由贞人舍老师傅接手,想必对这些关节了如指掌,还请指教,也好让这位‘粗鄙役夫’知晓,他所清理的,究竟是何等重要的文字。”

甘大卜额头微微见汗。他擅长的是仪轨、派系斗争和依循旧例,对这类具体而微的古辞深意考据,并非所长。更何况傅说显然有备而来,问题直指要害。

就在甘大卜尴尬之际,陈远忽然低着头,用不大但清晰的声音说道:“小人清理时,见这片腹甲前辞为‘王占曰:呜呼!群臣百工,若否于厥政。’意指君王感叹臣工对待政令态度不一。后辞有‘其有攸往,兹用新命’。结合‘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八字,窃以为……先王之意,是痛心于旧臣因循苟且之习气已成污俗,故决心无论亲疏,皆须参与革新,以践行新颁布的政令。此番精神,或许正可印证今日大王欲破格用贤、推行新政之志。”

殿内一片寂静。傅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与了然。甘大卜则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惊疑不定地看着陈远。一个“不通文墨”的役夫,竟能如此流畅地串联上下文,解读出这般贴合当下时局的含义?

陈远说完,立刻又垂下头,恢复了那副木讷的样子:“小人胡言乱语,只是清理时看得多了,胡乱猜度,请傅相、大卜恕罪。”

傅说深深看了陈远一眼,转向甘大卜:“甘大卜,看来这位‘粗鄙役夫’,倒也并非全然不通文墨。至少,他清理得干净,看得也仔细。依你之见,是他继续清理,还是换你指定的‘老师傅’来?或许,你指定的师傅,未必有他这份‘猜度’的灵性?”

话已至此,甘大卜知道再纠缠下去,自己只会更丢颜面。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傅相慧眼识人,下官……下官只是职责所在,多虑了。既然此人心细手巧,又能略通文意,自然是继续由他清理为好。下官告退。”说罢,带着随从匆匆离去。

偏殿重归宁静。

傅说走到案几旁,看着那些光华渐显的古老卜甲,半晌才道:“你读得懂?”

陈远低声道:“山中老猎户,有时会讲述祖辈传下的故事,有些类似古语。小人听得多了,又见这些刻划与工地记事的符号有相通处,便胡乱联系。让傅相见笑了。”

傅说没有继续追问这个显然不尽真实的解释。他只是拍了拍陈远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好好清理。让先王真正的意志,重见天日。这,或许便是此次卜问国运,最重要的准备之一。”

傅说离开后,陈远独自站在偏殿中,看着案上那些承载着新旧之争、古今呼应的卜甲。

他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固然是为了化解甘大卜的发难,但也无疑在傅说面前暴露了更多。傅说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起疑心。但至少目前,傅说需要他的技艺,也需要一个能理解这些古辞“深意”的人,来确保这些文物在即将到来的大典中,发出“正确”的声音。

卜问国运,问的是天意,更是人心。

而他这个清理历史的匠人,不知不觉间,已站在了这场风暴的微妙节点上。

他重新坐下,拿起工具,继续那精细到极致的清理工作。

窗外,殷都的夜空,星辰闪烁,仿佛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这座都城,以及其中即将上演的、关乎王朝命运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