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卜问国运(1/2)

夯土的号子声日复一日,城墙在缓慢而坚定地增高。陈远作为“芒”,依旧沉默地履行着役夫的职责,但敏锐地察觉到,工地上的气氛在傅说视察并整顿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刻意制造的麻烦和小动作明显减少了,新调来的督工虽然严厉,但行事规矩,奖惩分明。材料供应变得稳定及时,工期的压力虽在,却不再有那种被人暗中掣肘的憋闷感。

他知道,这并非意味着暗涌平息,而是武丁和傅说一方暂时掌握了主动权,压制住了反对势力的直接破坏。但冲突只是转入了更隐蔽的层面,或者,上升到了更高的庙堂之争。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震动整个殷都的消息传来:大王武丁欲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贞卜”,以问“国运维新”之大计。

消息最初是从王宫中隐隐透出,很快便在各级官吏和市井间传开。据说,此次贞卜非同小可,并非寻常的祭祀问事,而是要动用王室珍藏的最古老、最珍贵的龟甲兽骨,由大王亲自主持,全体贞人参与,卜问关乎殷商未来数十年气运的根本大计,包括对外征伐方略、对内治民之策、农桑水利之兴,乃至是否应继续大力推行“唯才是举”的新政。

显然,武丁是希望通过这样一次极其隆重、程序无可挑剔的“天问”,借助“神意”和“先祖之灵”的权威,来为自己的改革之路背书,彻底压服朝中的反对声音。而反对派必然也会紧紧盯住这次贞卜,任何环节的纰漏,任何兆象的“不利”解读,都可能被他们拿来大做文章。

整个贞人舍顿时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所有贞人,无论派系立场,都被动员起来,投入到繁琐无比的准备工作之中:遴选最上等的龟甲兽骨,进行复杂的攻治(削锯、刮磨、钻凿);准备最纯净的祭祀用品;反复演练仪轨流程;查阅历代先王类似重大贞卜的记录,以备参考和释读依据。

这股紧张的气氛,甚至波及到了城外筑城的工地。工地上被抽调走了几名识文断字、曾参与过祭祀辅助工作的低级吏员。督工接到严令,要求工地务必在贞卜大典前完成预定进度的主体夯筑,不得有任何差池,以免“冲撞”大典。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氛围中,一天傍晚收工后,督工将陈远单独留了下来。

“芒,你随我来。”督工的脸色有些复杂,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陈远心中微凛,沉默地跟上。督工没有带他去工棚或料场,而是出了工地,朝着殷都内城方向走去。他们没有进入王宫区域,而是绕到了贞人舍所在的那片肃穆建筑群的侧门。

门口早有等候之人,正是傅说身边的一名随从,陈远在工地视察时见过。随从对督工点点头,看向陈远:“可是芒?”

“是。”陈远垂首。

“随我来,傅相要见你。”

陈远跟着随从走入贞人舍。这是他时隔多年(对他而言是漫长的沉睡)再次踏入这里,建筑更加宏伟,廊庑深深,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了烟火、骨甲和某种香料的气味。他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相对僻静、但守卫明显森严的偏殿。

殿内陈设简朴,唯有几张漆案和坐席。傅说正俯身在一张宽大的案几前,案上摊开着几卷简牍和几片巨大的卜骨。他依旧穿着朴素的麻衣,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傅相,人带到了。”随从禀报。

傅说抬起头,目光落在陈远身上。那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粗布麻衣,直抵人心。陈远维持着山里人初见大人物的局促与恭敬,低头行礼。

“不必多礼。”傅说声音平稳,“芒,工地督工报,前次堆料场之事,是你最先提醒?”

“回傅相,小人只是见有野狗痕迹,胡乱猜测,不想竟蒙中了。”陈远回答得滴水不漏。

傅说不置可否,指了指案几一角:“你看看这个。”

陈远上前几步,看到案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漆盒,里面是几片颜色深暗、形制古拙的龟甲。龟甲表面覆盖着一层混合了烟炱、油脂和矿物盐的顽固污垢,几乎完全遮蔽了刻辞和灼痕,边缘还有几道细微的裂璺。

“此乃先王盘庚时期,迁都前后所用之卜甲,所记皆为当时重大决策之天意垂示。”傅说缓缓道,“此次大王卜问国运,需引征先王旧例,以为佐证。然这些卜甲年深日久,污损严重,寻常清理之法,恐伤及甲本质地与刻辞。贞人舍中几位擅于此道的老匠人,或病或老,力有不逮。闻你虽为役夫,却心细手稳,于夯土筑墙尚能明察材质细微之别。故召你一试,可能清理此甲,令其重现本来面目,而又不损分毫?”

陈远心中恍然。原来是为这事。他作为“远”在贞人舍清理骨甲的技能,傅说自然无从知晓。但傅说观察力惊人,从他在工地对土质、工具的细微把握,推断他可能具备处理精细物件的潜质,这才召来一试。这既是对他能力的进一步考察,恐怕也是因为贞人舍内部人事复杂,傅说需要可信且与旧势力瓜葛不深的人来处理这些关键文物。

“小人……可以一试。”陈远没有推辞,这个时候推辞反而可疑。他需要展现出适当的、符合“芒”这个身份的谨慎和尝试心态。“但需一些工具和材料。”

傅说点头,示意随从准备。很快,一应物品备齐:细软的鬃毛笔、几种不同细腻程度的研磨料(蚌粉、细陶土)、竹签、青铜针、清水、稀释的草木灰水、柔软的细麻布。

陈远净手,在案旁坐下,取出一片污损最轻的龟甲碎片作为试验。他先用鬃毛笔蘸取稀释的草木灰水,极轻地润湿表面污垢,等待软化。然后选取最细的蚌粉,用指尖捻起一点,混合少许清水,形成极其细腻的糊状,点在污渍上,用指腹以难以察觉的力度,顺着甲片纹理,极其缓慢地打圈研磨。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全神贯注,呼吸都放得轻缓。

傅说在一旁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片龟甲碎片上的污垢,在陈远耐心到极致的操作下,如同被春风拂去的尘埃,一点点消褪,露出下面温润的甲壳底色和浅浅的刻痕。他没有试图一次清理干净,而是分区域,逐步推进,不断用清水和细麻布吸走污浊的混合物,始终保持甲片表面的清洁。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片龟甲碎片已焕然一新。甲色深黄,纹理清晰,上面的刻辞虽然古朴简单,但字口分明,灼烧产生的裂纹也清晰可见,再无污渍遮掩。

傅说拿起清理好的碎片,对着灯光仔细察看,又用手指轻轻抚摸刻痕边缘,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好!力道均匀,分寸拿捏恰到好处,甲质未损,刻痕如新。此等手艺,非心静如止水、手稳如磐石者不可为。你果非常人。”

“傅相过誉。山里打磨石器、处理兽皮,也需这般耐心。”陈远依旧将技能归因于“山里经验”。

傅说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来历,转而道:“如此,这些卜甲便交于你清理。时间紧迫,大典在即。你可暂离工地,在此偏殿专心此事。一应所需,皆可提出。此事关乎重大,需绝对缄默,你可能做到?”

“小人明白。必竭尽全力,守口如瓶。”陈远郑重应下。

于是,陈远便在这贞人舍的偏殿暂时安顿下来。他谢绝了傅说安排的助手,只要求每日定时送来饮食清水。他将自己关在殿内,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清理工作中。

这些盘庚时期的卜甲,记录的内容确实至关重要。有关于迁都殷地的反复占卜和最终“吉”兆的确认;有关于治理水患、劝课农桑的祈问;有关于任用贤能、规范祭祀的探讨。每一片卜甲,都承载着那个艰难转型时期的历史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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