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妇好挂帅(1/2)
偏殿内,灯烛长明。
陈远手中的青铜针在龟甲纹路间游走,细若蚊蚋的刮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甘大卜的挑衅风波过去已有数日,傅说再未提起,只每日派人送来所需物料,取走清理好的卜甲。
那些承载着盘庚时代革新意志的古老文字,正一片片重见天日,被仔细记录、誊抄,作为即将到来的国运大典的重要文献佐证。
然而,陈远在清理最新一批送来卜甲时,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批卜甲年代稍近,多为武丁即位初期之物,所记内容开始频繁出现一个名字——“妇好”。
起初只是零星的祭祀记录:“癸酉卜,争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三日内,妇好其来?”“丁巳卜,宾贞:妇好娩,嘉?王占曰:其惟庚娩,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惟女。”
这些卜辞显示,妇好不仅是武丁的王后,更频繁参与祭祀问卜,甚至其生育也被郑重记录于国家卜辞之中,地位非同一般。但更让陈远凝神的,是随后出现的几片卜甲:
“辛巳卜,争贞:今载王収人,呼妇好伐土方,受有佑?”
“壬午卜,宾贞:王惟妇好令征夷?”
“乙酉卜,殻贞:勿呼妇好往伐邛方?”
伐土方、征夷、伐邛方……这些分明是军事行动的占卜,而主语竟是“呼妇好”、“令妇好”、“妇好往伐”。一位王后,被反复贞问是否应该率领军队出征四方强敌?
陈远清理刻痕的手指更加谨慎。这些卜辞的钻凿灼痕规整有力,兆象裂纹清晰,显示占卜过程庄重严肃,绝非儿戏。贞人(争、宾、殻)也都是贞人舍中地位尊崇者。武丁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并多次通过正式占卜,确认由其王后妇好统兵征伐的可行性与吉凶。
这颠覆了陈远对商代女性地位的某些固有认知。他知晓历史中妇好是位女将,但亲眼见到这些第一手的、反复斟酌的军事卜辞,仍感震撼。武丁对这位王后的信任与倚重,远超寻常。
一日,傅说再次来到偏殿。他没有查看清理进度,而是屏退左右,直接问道:“那些涉及征伐的卜甲,你看到了?”
陈远放下工具,恭敬道:“是。小人看到了。”
“作何想?”傅说目光如炬。
陈远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小人愚见,大王……似乎极为倚重妇好殿下。且这些贞问,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反复斟酌,似有深意。”
傅说微微颔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贞人舍肃穆的建筑轮廓,缓缓道:“土方屡犯北疆,掳掠人畜;夷人在东海岸蠢蠢欲动;邛方于西陲时服时叛。四方不宁,国之大患。朝中宿将,或有暮气,或与旧族牵连过深,用兵常受掣肘。大王锐意开拓,需一把能破开僵局的利刃。”
他转过身,看向陈远:“妇好殿下,不仅精通祭祀,更通晓兵事,弓马娴熟,且对大王革新之志,赤诚拥护。由她挂帅,可绕开朝中许多盘根错节的牵扯,军令政令,皆出自王庭核心,如臂使指。更难得的是,殿下在军中,竟有威望。”
陈远静静听着。傅说这是在向他解释,也是某种程度的交底。看来,重用妇好征战,不仅是武丁的个人意愿,更是傅说新政在军事领域破局的关键一着。这步棋风险极大——王后出征,古来罕见,必然招致更猛烈的非议和质疑。但若能成功,其政治和军事效益也将无可估量。
“清理这些卜甲,需格外用心。”傅说语气加重,“尤其是那些显示‘受有佑’、‘允捷’的吉兆卜辞,务必清晰无误。它们将是大典之上,回应某些质疑的最有力依据。”
陈远心领神会。这是要借“天意”与“先例”(武丁早期已成功的军事贞卜),为妇好挂帅的正当性与必然性,铺垫神圣且合理的基石。
“小人明白。”
傅说离去后,陈远工作得更加专注。他不仅清理卜甲,也开始留心那些贞辞背后的细节。他发现,有些卜辞后附有简短的验辞,记录占卜后的实际结果。比如一片关于征伐土方的卜甲上刻着:“……王占曰:吉,其伐。妇好率师,获羌。”
“获羌”二字,笔力虬劲,透着胜利的干脆。这证明妇好早已有过成功的军事行动,且战果被郑重记载。这无疑又为“挂帅”增添了厚重的筹码。
随着国运大典日期的临近,整个殷都仿佛一张逐渐绷紧的弓弦。朝堂上的争论虽未公开化,但紧张气氛已弥漫开来。筑城工地那边传来消息,督工接到严令,所有役夫不得随意离开工地范围,夜间加强巡守,似是防备有人趁机煽动生事。
偏殿也不再是世外桃源。陈远几次察觉到窗外有窥探的视线,夜间也偶有极其轻微的、不属于正常巡视的脚步声在附近逡巡。他心中了然,自己这个清理关键卜甲的“役夫”,恐怕也成了某些人重点关注的对象。他更加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不与任何人接触,连送饭的杂役,他也只开门接过食盒便立刻关门。
大典前三天,傅说深夜到访,带来一个沉重的木匣。
“打开。”傅说道。
陈远打开木匣,里面是十余片尺寸巨大、骨质致密润泽的牛肩胛骨,还有几块几乎有面盆大小的完整龟腹甲。这些骨甲显然经过最精心的攻治,表面光滑如镜,钻凿排列整齐规律,散发着一种内敛的宝光。这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典准备的、最高等级的卜用材料。
“这些,需在明日之内,完成最后的洁净处理,不可留一丝尘垢油渍。”傅说语气凝重,“大典之上,将由大王亲自主灼,贞问‘伐羌方,命将’之事。卜用之骨甲,必须完美无瑕。”
陈远知道,“伐羌方”是当前最紧迫的边患之一,羌人部落联盟在西北方活动频繁,威胁商朝边疆及通往西方资源的道路。“命将”之人,不言而喻。这将是妇好挂帅最关键的一次“天问”,结果将直接决定王朝的军事决策,也必将引爆朝中所有潜藏的反对力量。
他郑重地捧出骨甲,在灯下仔细检查。果然,在其中两片牛胛骨的边缘,他发现了极其细微的、人为造成的浅划痕,虽然轻微,但在完美无瑕的骨面上,犹如白玉微瑕。更有一片龟甲的腹面,贴近边缘的凿孔旁,有两点难以察觉的油脂浸润痕迹,若不处理,灼烧时很可能影响裂纹走向,甚至导致骨甲开裂。
这绝非自然或工序疏忽所致。有人在最关键的卜具上做了手脚,意图干扰或破坏这次至关重要的占卜。
陈远没有声张,只是抬头看向傅说,指了指那几处瑕疵。
傅说眼中寒光一闪,俯身仔细查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可能修复?要不留痕迹。”
陈远仔细观察划痕深度和油渍范围,点了点头:“可以。但需要时间,和几样特殊材料。”
“需要什么,立刻说。我给你一夜时间。”傅说斩钉截铁。
陈远要来了最细腻的骨粉(从废弃卜骨上研磨所得)、特制的鱼鳔胶、还有用来吸附油脂的某种干燥植物粉末和纯净的酒精(这个时代已有低度发酵酒,经多次提纯可得浓度较高的酒精,用于医药和某些工艺)。他先用柔软细布蘸取微量酒精,轻轻点拭油渍处,利用酒精挥发带走部分油脂,再用植物粉末覆盖吸附。处理划痕则更需耐心,他将极细的骨粉与鱼鳔胶调成几乎透明的糊状,用细如发丝的竹签一点点填抹进划痕,待其半干,再用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玛瑙片,顺着骨质纹理,以难以想象的精微力度,反复压磨,直至填补处与周围骨面光泽、质地完全融为一体,肉眼难辨。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和眼力的过程。陈远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片骨甲和手中的工具。灯烛换了一支又一支,窗外夜色由浓转淡,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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