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殷墟贞人(1/2)

时光在骨甲的刮擦声与陶轮的旋转中悄然流逝。殷地,这座在盘庚铁腕下从荒原中拔地而起的新都,在迁都后的第五个年头,已初具“大邑商”的恢弘气象。

城墙巍然矗立,黄土夯筑的墙体在阳光下泛着坚实的暖色。城内纵横的主干道将王宫区、宗庙区、贵族居住区、手工业区、平民里坊清晰划分。宫殿群覆盖上了厚厚的茅草顶,檐下开始悬挂象征等级的玉饰和铜铃。宗庙内,供奉先王先祖的神主牌位已然就位,香烟袅袅。市井之间,人流如织,叫卖声、车马声、劳作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嚣。

陈远的生活,也因那份清理骨甲的“旧业”,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卜正彭对他的手艺愈发倚重。最初只是清理污损的卜骨龟甲,后来逐渐扩展到修复碎裂的骨片、更换朽烂的简牍编绳、甚至辨认一些因虫蛀或磨损而难以识别的古老字符。陈远展现出的耐心、细致以及对材料特性的精微把握,远超普通工匠。更让彭有些意外的是,这个沉默的陶匠,对于甲骨文和简牍文字的识读能力,似乎比他自己声称的“认得几个常见字”要强上不少,尤其是在涉及天象、医药、器物名称等相对“专业”的领域。

陈远对此的解释依旧是“迁徙途中见闻杂学”,并将一部分认知归功于在清理过程中“见得多了,自然记住些”。这个理由虽牵强,但在一个知识传承主要靠口耳相传和亲身实践的时代,一个走南闯北、心思细密的人积累些非常识,也并非完全不可信。彭没有深究,或许在他眼中,这个“远”师傅更像一个被埋没在陶土里的异才,而非别有用心之徒。

随着殷都各项制度步入正轨,贞人舍的职能也亟需重整和扩充。盘庚王重视祭祀与占卜,视之为沟通天神、安定民心、决策国事的重要依据。但迁都过程中,贞人队伍有所流失,典籍整理更是千头万绪。彭作为卜正,深感压力。

一日,彭将陈远召至贞人舍内一间相对正式的厅堂,而非往常那个堆满骨甲的僻静小院。厅内陈设简朴,唯有墙上悬挂着几片巨大的、刻有完整卜辞的牛肩胛骨,彰显着此处的肃穆。

“远师傅,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彭示意陈远坐下,语气比往日多了几分郑重,“你清理修复的旧藏,脉络渐清,于舍内裨益甚大。”

“大人过誉,分内之事。”陈远垂首应道。

彭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大邑新立,百事待兴。贞人之职,承天接地,关乎国本。然眼下舍内,精于古辞、熟稔典仪、且心细能任事者,实有不足。我观你心性沉静,手眼通明,于古物文字亦颇有灵性,不知……可愿正式入贞人舍,为一‘习卜’?”

“习卜”,即贞人学徒,是贞人体系的起点。虽是最底层,却意味着脱离了纯粹的工匠身份,正式进入了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知识与权力阶层之一。

陈远心中一震。这个邀请,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彭看中了他的实用技能和沉稳心性,在人才短缺的当下,欲将他吸纳进体系。但这对他来说,却是极大的风险。贞人舍并非清净之地,内部等级森严,关系复杂,且与王室、贵族联系紧密。一旦成为“习卜”,他的行动将受到更多约束,背景也可能被更仔细地核查。而且,他正在筹备的沉睡计划,将变得极为困难。

然而,拒绝的后果可能更严重。彭的邀请带着明显的赏识和期待,若断然回绝,不仅会得罪这位卜正,还可能引起对方更深的疑惑——一个平民工匠,为何屡次拒绝晋升和进入核心圈子的机会?

电光石火间,陈远已有了决断。他抬起头,脸上适当地露出惶恐与感激交织的神情:“大人厚爱,小人……小人感激涕零!只是小人出身微贱,早年颠沛,未受系统教化,仅凭些许巧技与杂学,恐难当贞人之重责,玷污神职……”

彭摆摆手,打断他的谦辞:“贞人之道,首重心诚,次重勤学。你能从万千污损中辨明先王刻辞,能于细微处复原文物旧观,此非‘巧技’可概,实乃天资与心性使然。系统教化,入舍之后,自有师傅传授。你年岁虽长于寻常习卜,然沉稳过人,正可补其浮躁。”

话已至此,陈远知道再推脱便是矫情,且可能适得其反。他深吸一口气,起身,郑重行礼:“蒙大人不弃,小人愿竭驽钝,尽心习学,以报知遇。”

彭的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善。即日起,你便录入贞人名籍,暂归我直属,仍以整理修复旧藏为主,兼习卜筮之仪、天象之基、历法之要。食禄按习卜中上等供给。你原在陶坊之事,可兼顾,但需以舍内事务为先。”

“小人遵命。”

就这样,陈远从“清理骨甲的工匠远”,变成了“贞人舍习卜远”。他的名籍被登记在贞人舍简册之上,领到了一套表明身份的粗麻深衣(与正式贞人的细麻或丝帛有别)和一块刻有简单符记的骨牌。每月可领取固定的粟米、盐巴乃至少许肉食,这在平民眼中已是极好的待遇。

身份的转变,带来的是生活节奏的彻底改变。

他需要每日清晨到贞人舍点卯,参与晨间的集体诵习(学习历代卜辞范例和祭祀祷文)。随后大部分时间仍在那个僻静院落清理修复骨甲简牍,但彭或指定的师傅会不时前来,教授他龟甲兽骨的攻治(预处理)、钻凿、灼烧、占裂纹(兆象)辨识的基本方法,以及观测星辰、记录气候、推算节气的入门知识。

这些对陈远而言,大多并不陌生。甚至在某些方面,他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认知。但他必须小心隐藏,表现得像一个勤奋但天资“尚可”的大龄学徒,该困惑时困惑,该犯错时犯错,只在彭偶尔问及某些清理过程中遇到的、涉及具体名物或罕见字时,才“偶然”展现出准确的判断。

他依旧沉默寡言,对舍内其他贞人(无论是正式贞人还是其他习卜)保持恭敬而疏离的态度。不参与是非议论,不打听机密事务,只埋头于自己那一堆故纸朽骨。这种低调让他避免了大部分可能的排挤和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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