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殷墟贞人(2/2)
然而,这个新身份也给了他意想不到的便利和视野。
作为贞人舍成员,他拥有了更合理的理由和更宽松的权限离开都城,前往周边山川“采集占卜用的特殊龟甲兽骨”、“观测星象地气”、“寻找记录用的特殊颜料或刻写工具”。这为他完善沉睡之地的最后准备,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利用几次外出机会,将最后一批关键物资运抵那个瀑布后的洞穴,并反复确认路线的隐蔽性和安全性。
他也开始接触到更系统、更核心的商代知识体系。通过整理和修复,他脑海中逐渐勾勒出商族自先公先王以来的世系脉络、重大历史事件、与各方国的关系变化。那些刻在坚硬甲骨上的文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历史:某次征伐的得失,某场祭祀的仪轨,某年洪水或旱灾的应对,某位王后的生育记录,甚至是一些古老的医药尝试和星象观测数据。
一天,他在修复一批年代极古的骨片时,发现上面记录的是一种近乎失传的、用于治疗“瘴疠”的巫医结合之法,其中提到了几种罕见草药的配合与一种特殊的“静养地脉”观念。这与他当年伪装“山岚瘴毒”沉睡时,对亘所说的借口何其相似!历史仿佛一个循环,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智慧,总会在不同的角落,以不同的方式重新浮现。
他还注意到,贞人舍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像彭这样注重实务、希望重整典章的老成派;也有热衷于通过占卜影响政事、与某些贵族过从甚密的“弄权”者;还有一心钻研古术、不同世事的“学究”。派系之间的微妙平衡与暗流,陈远冷眼旁观,记在心中,绝不涉足。
随着他对贞人工作的深入,盘庚王的一些新政思路也通过卜辞和诏令传达下来,让他得以窥见这位中兴之君的雄心:规范祭祀,减少不必要的奢靡;强调占卜要“问于民瘼,卜于实事”,而非单纯服务于王室私欲;鼓励贞人参与农时观测、水利规划、医药收集等实际事务。这些举措无疑触动了某些保守势力的利益,推行中阻力不小,但盘庚的意志坚决。
秋去冬来,殷都迎来了迁都后的第一个严冬。寒风凛冽,但都城建设的热度未减。陈远在贞人舍的学徒生涯平稳推进,他清理修复的旧藏已堆积成小山,对贞人技艺的“学习”也看起来渐入佳境。彭对他的表现颇为满意,几次在考察后,微微颔首。
两个被选中的陶坊徒工,也在陈远有意的引导下,对那条通往“可能蕴藏极品釉料”山谷的路线越来越熟悉。陈远甚至带着他们远远地指过那处瀑布,形容后面的水帘洞“或许有上古矿物”,但因水势危险,从未靠近。他需要他们记得这条路,记得这个地点,但不需要他们真正进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然而,就在陈远准备寻机实施计划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节奏。
盘庚王病倒了。
起初只是风寒,但年老体衰,加之多年操劳,病情迅速加重。王宫医官束手,贞人舍连日举行大规模祭祀祈福,龟卜蓍筮,以求天神先祖庇佑。整个殷都笼罩在不安的阴云中。
陈远作为低阶习卜,虽不直接参与核心祭祀,但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他远远看到过彭从王宫返回时,眉宇间深锁的忧虑。也听到舍内其他贞人私下议论,说王的病情“恐非天年之限”,暗示或有其他原因。
这种敏感时刻,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被放大审视。陈远不得不将沉睡计划暂时搁置,加倍谨慎地履行着贞人舍的日常事务,甚至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
他知道,盘庚的时代即将落幕。而王权的更迭,往往伴随着风暴。
在风暴眼中,他必须如履薄冰。
贞人舍的灯火彻夜不熄,祷诵声与骨甲的灼烧声在寒夜里断续传来。
陈远坐在自己那个堆满骨片的小案前,就着油灯,轻轻刮去一片龟甲上最后的污渍。灯光下,清理干净的刻辞清晰浮现,记录着多年前一次关于“迁址”的占卜,结果是“吉”。
历史似乎总在重复占卜,但每一次,面对的都是不同的龟甲,不同的人。
他放下刮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殷墟的星空下,这座新都的第一个冬天,格外寒冷。
而他这个新晋的“殷墟贞人”,在历史的节点上,再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身为过客的孤寂与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