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重操旧业(2/2)
彭拿起清理好的卜骨,手指抚过清晰的刻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赏:“好手艺!既干净,又未伤分毫。这力度拿捏,非心细如发、手稳如磐者不能为。”
“大人过奖。此乃小人本行相近,略可触类旁通。”陈远谦道。
“触类旁通?”彭看了他一眼,“你识得这上面刻辞?”
陈远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平静:“小人曾为贞人舍烧制过刻字用的陶范,认得几个常见字,但辞意深奥,不敢妄解。”
彭不置可否,指着骨片上几个字:“此为何意?”
陈远看去,那是关于祭祀用牲的记载。“此三字为‘俎、牛、牢’,意为以牛为牲,置于俎上,行牢祀之礼。”他谨慎答道,只解读最浅显的字义。
彭点点头,不再追问字义,转而道:“贞人舍积年旧藏甚多,多有污损。整理之事,关乎先王记录、天象灾异、祭祀典章,不可轻忽。远师傅既有此能,可愿暂借调至贞人舍,专司清理、修复这些骨甲简牍?此非贞人之职,乃匠作之事,按技给酬,你可继续保留陶坊身份。”
陈远略一沉吟。这看似是个单纯的技术工作,不涉及占卜解读等核心,却能让他合理接触贞人舍的边缘,获得一个相对清静、又能获取信息的身份。而且,为贞人舍工作,行动上可能比在陶坊更自由一些,有利于他后续安排沉睡事宜。
“承蒙大人看得起,小人愿尽力一试。”他应承下来。
于是,陈远的日常发生了改变。他每隔三五日便会前往贞人舍下属的一处僻静院落工作,那里堆满了需要清理修复的历代骨甲和简牍。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运用那套精细的清理技术,让这些珍贵的记录重见天日。
工作环境安静,只有他一人和两个打下手的杂役。送来的骨甲简牍来自不同时期、不同地域,记载的内容五花八门:祭祀问卜、战争决策、天象观测、灾害记录、王室世系、甚至一些古老的药方和巫术咒语(刻在少数骨片上)。陈远如同一个时空的清道夫,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历史字迹上的污垢尘埃拂去。
他严格遵守分寸,只清理,不解读,更不询问。送取材料时,偶尔会遇到贞人舍的其他人员,他皆低头避让,谨守工匠本分。只有卜正彭偶尔会来查看进度,询问清理中遇到的特殊问题(如骨甲碎裂的粘合、简牍编绳朽烂的更换等),陈远皆能给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
在这份新“旧业”中,陈远也获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便利。贞人舍的院落较为独立,进出管理虽严,但对内部工匠的限制反而比嘈杂的工坊区少。他可以更自由地安排时间,也更容易找到理由短暂离开都城,去完善他那沉睡之地的布置。
此外,通过清理这些骨甲,他也被动地“阅读”了大量第一手的历史资料。虽然大多是碎片,但拼凑起来,让他对商族(殷人)的早期历史、迁徙路线、与其他方国的关系、乃至一些失传的古俗和技艺,有了更直观的了解。这些知识,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会成为他新的掩护或工具。
一天,他在清理一批来自奄都时期的破损骨片时,发现其中一片的边缘,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熟悉的标记——那是一个简化的“针”形图案,旁边还有一道细微的划痕。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当年他在亳城贞人舍时,与亘老先生私下交流时,有时会在不重要骨片的角落随手刻下的标记,用以区分某些临时记录或个人心得。这道划痕,是他教厉认字时画下的样子。
这片骨甲,竟辗转从亳城到了奄都,又作为旧藏被带到了殷地,最后流落到他手中清理。
他手指摩挲着那个微小的标记,仿佛触摸到了八十多年前的时光。亘的谆谆教诲,厉的忠诚守护,阿蘅的专注眼神,还有那个叫“石针”的年轻贞人……往事如烟,却又如此清晰地烙印在这冰冷坚硬的骨片上。
他默默地将那片骨甲清理干净,放在了“已完成”的那一堆里。
过去已埋葬在土里,标记也终将随着骨甲入库而被遗忘。
他现在是“远”,一个清理骨甲的工匠。
秋意渐深,殷地的建设依旧如火如荼。陈远的沉睡筹备也接近尾声。他已选定了两名老实巴交、家庭负担较重的徒工作为“见证者”,开始有意识地带他们去更远的山区“寻找陶土”,培养他们对特定路线的熟悉,并故意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对某处“可能蕴藏极品釉料”山谷的浓厚兴趣。
时机,正在慢慢成熟。
而贞人舍这份临时的“旧业”,也为他提供了最后的掩护。他可以借口需要去偏远地区寻找某种特殊的、用于粘合或清洁骨甲的矿物或植物材料,而长时间离开。
重操旧业,却非真正的旧业。
他擦拭着历史的尘埃,也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长眠,扫清痕迹。
窑火在身后燃烧,骨甲在手中渐明。
一条路即将走到暂时的终点,另一段漫长的黑暗,已在远方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