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故地重游(2/2)

“王子亲自去?”陈远接过簪子。

“可不是嘛!这位王子啊,跟以前那些贵人不一样,喜欢亲力亲为。”老头压低声音,“我还听说,他在招揽各种能人异士,不问出身,只要有真本事。前几天还有个会驯马的狄人,被王子收为骑奴头目了呢!”

陈远心中微动。天乙不拘一格用人才,这与他所知的历史印象吻合。

“还有别的么?比如……城里有什么变化?”

“城里啊,”老头想了想,“王城那边在扩建工坊,需要大量匠人。南区的几个大作坊都在招人,工钱给得不错。对了,听说王室还要订一批新的礼器,这次好像是要铸铜鼎,规模很大。”

铜鼎。陈远记下了这个信息。在商代,鼎不仅是炊器,更是象征权力和祭祀的重器。大规模铸鼎,往往预示着重要的政治或军事行动。

谢过摊主,陈远继续在市集里逛。

他留意到,来自遥远地区的货物比例比八年前明显增加:有长江流域的竹器,巴蜀之地的朱砂,草原的皮毛,甚至还有疑似来自更南方沿海的奇异海螺。商业网络的拓展,意味着商族的影响力或贸易能力在增强。

他也注意到一些不那么乐观的细节:流民乞丐数量不少,蜷缩在街角巷尾;粮价虽有回落但仍居高位;一些店铺门可罗雀,店主面带愁容。

在一个卖陶器的摊位前,陈远停下脚步。摊主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摊上的陶器工艺粗糙,形制老旧,几乎无人问津。

“老哥,你这陶……”陈远拿起一个陶罐看了看。

“唉,别提了。”摊主叹气,“自家小窑烧的,比不得那些大作坊,更比不了最近风头正劲的陶羊家。人家接了王室的单子,工艺好,样子新,咱们这种老样式,没人要喽。”

陈远放下陶罐,没说什么。手工业的竞争和分化,在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显现。

离开西市时,天色已近黄昏。

陈远没有直接回作坊,而是绕道去了城北的仓廪区。他想再看看辛,也想观察一下仓廪的运转情况。

仓廪前依旧忙碌,运粮的车马进进出出。陈远站在远处观察,看到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呵斥劳役,语气粗暴。劳役们衣衫褴褛,动作麻木,将一袋袋粮食扛进仓里。

他没有看到辛。

正准备离开时,仓廪侧门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抱着几卷简牍走出来,正是辛。他低着头,快步走向旁边一排低矮的土屋——那应该是仓廪吏员的住处或办公场所。

一个胖乎乎的仓吏从后面追上来,拦住辛,大声说着什么,手指几乎戳到辛脸上。辛停下脚步,低头听着,手中的简牍抱得更紧。那仓吏说了好一阵,才挥挥手,不耐烦地让辛离开。

辛继续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走到土屋拐角时,他停下,靠在土墙上,仰头望着天空,久久不动。夕阳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远远远看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辛的处境,比他预想的更艰难。这个沉默而固执的年轻人,在亘去世后,在贞人舍的边缘,在仓廪的琐碎与倾轧中,坚持着某种原则,也因此承受着更多的压力。

他能做什么?以“远”这个陶匠的身份,根本无法介入辛的世界。甚至一次贸然的接触,都可能被有心人注意,给辛带来新的麻烦。

陈远最终转身,默默离开。

回到南区作坊时,天已擦黑。

窑火在夜色中泛着暗红的光,陶羊和陶豆还在窑前忙碌,两个帮工在整理明天要用的陶土。看到陈远回来,陶羊直起身,抹了把汗:“阿远回来啦!西市热闹不?”

“热闹。”陈远点头,“东夷的海贝确实稀罕。”

“哈哈,等这批订单完了,咱们也去买几颗镶在陶器上,保准更漂亮!”陶羊兴致很高,“对了,刚才王城工坊又派人来了,看了咱们烧出来的几件样品,赞不绝口!说咱们的陶,胎质匀,火候足,纹饰还有新意!”

“那就好。”陈远微笑。

“都是你的功劳!”陶羊拍拍他肩膀,“走,吃饭去!今天买了条鱼,炖了汤,给你补补!”

晚饭在作坊的小院里吃。一大陶盆鱼汤,里面煮着野菜和豆子,还有新蒸的黍米饭。陶羊给陈远盛了满满一碗鱼肉,自己只喝汤。两个帮工和陶豆也吃得很香。

星光渐亮,晚风带来一丝凉意。

饭后,陈远回到自己的棚屋。他点上油灯,拿出那支新买的枣木簪,在灯下细细端详。木质细腻,打磨光滑,簪头刻着简单的云纹。

他将簪子放在枕边,躺了下来。

棚屋顶有缝隙,能看到几颗星星。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作坊里陶羊父子低低的说话声,以及窑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这一天,他重游了多处故地,见到了三个故人,却无一相认。

贞人舍的辛,在边缘挣扎;医署的阿蘅,在忙碌中坚守;西郊的厉,在孤独中守望。而他,在陶土与窑火之间,编织着新的身份,观察着时代的脉动。

故地依旧,人事已非。

但有些东西似乎没变:辛的倔强,阿蘅的仁心,厉的忠诚,还有这座城池在苦难与希望中持续跳动的生命力。

陈远闭上眼睛,让一天的见闻在脑海中沉淀。

天乙王子在招贤纳士,筹备征伐,铸造礼鼎。商族内部在酝酿新的力量,旧秩序松动的裂缝正在扩大。而他,这个来自更遥远未来的灵魂,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种恰当的方式,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中,既是观察者,也能成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影响力。

不是以石针的身份。

而是以“远”,一个会烧陶的工匠,一个来自北地的流民,一个沉默而细心的旁观者。

窑火在夜色中明灭,如同这座城池的命运,也如同他漫长生命中又一个短暂的节点。

明天,陶窑将开,新一批陶器将见天日。

而时代的窑炉,也在持续燃烧着,塑造着未知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