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八载流光(2/2)

阿蘅的处境也愈发艰难。韦指使手下,以“药材管理不善”“诊治有误”等借口,多次刁难医署。某次,一个韦暗中指使的地痞前来“求医”,服了阿蘅开的药后假装病重,闹得满城风雨。虽然后来查明是地痞自己服了别的毒草诬陷,但医署声誉已受重创。

厉暗中调查,发现地痞与韦的一个远房亲戚有往来。他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将这条线索深深记住。

这一年,主壬病重。商族内部,关于继承人的暗流开始涌动。主壬有数子,长子子示(主癸)性格宽厚但稍显懦弱,次子好武善战,三子精明擅权。各方势力开始站队,亳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不安。

第四年,主壬薨,子示继位,是为商王示(后世称主癸)。

新王登基,大赦天下,祭祀祖先。韦凭借多年经营和在新王继位过程中的暗中支持,地位不降反升,被任命为贞人舍的“大卜”之一,权柄更重。他开始公开打压异己,几个曾与陈远交好或对韦有过微词的贞人被边缘化。

辛被彻底调离贞人舍,派去管理城北的仓廪——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琐碎繁杂的职位。阿蘅的医署被削减了拨款,药材供应时常中断,她不得不带着学徒亲自进山采药,勉强维持。

厉的田地在那年夏天遭了虫灾,收成减半。他没有声张,反而更加低调。他开始利用“采药”的名义,频繁出入深山,一方面继续收集草药卖给城中药贩换取生活所需,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朝着北方,那个记忆已经模糊的方向张望。

他再也没有试图寻找,但那个方向,成了他心中一处隐秘的坐标。

第五年,子示的王位并不稳固。

黄河再度泛滥,冲毁下游数个部落的聚居地,难民涌入亳城周边。与此同时,西方和北方的方国部落趁商室内忧外患,时有侵扰。子示性格仁弱,应对乏力,商族内部对他的不满日渐滋生。

韦在这一年达到了权势的顶峰。他不仅掌控贞人舍的卜辞解释权,还通过联姻与几个实权贵族结盟,甚至开始插手部分军务。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强占民田、收受贿赂、在祭祀中肆意曲解“神意”为己牟利,许多人都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

阿蘅的医署在重重压力下,终于难以维持。这年冬天,一场瘟疫在难民聚集区爆发,阿蘅带着学徒日夜救治,但药材极度短缺。她求到韦面前,希望贞人舍能拨发些祭祀用的草药应急,却被韦以“祭祀之物,岂可轻动”为由拒绝。

最后是厉,动用了自己这些年暗中积攒的钱财和关系,从黑市高价购得一批草药,匿名送到医署。阿蘅收到药时,包裹里还有一张无字的木片。她握着木片,看着那些救命的药材,在寒冷的医署里泪流满面。

辛在仓廪任上,目睹了更多黑暗。掌管仓廪的上司与韦有勾结,经常虚报名目,克扣粮食,中饱私囊。送到难民手中的粮食,往往掺杂沙土霉变之物。辛默默记录下每一笔异常的出入,刻在私下准备的骨片上,藏匿起来。他变得更加消瘦阴郁,只有夜深人静时,取出陈远留下的笔记翻阅,眼中才有一丝微弱的光。

第六年,转机在绝望中悄然萌芽。

子示的次子,名为“天乙”的年轻王子开始崭露头角。此子英武果决,常随军出征,屡立战功,在军中颇有声望。他对父亲子示的软弱和朝廷的腐败日益不满,暗中结交有识之士,积蓄力量。

韦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位王子的威胁,开始在各种祭祀卜辞中,隐晦地暗示“次子过刚易折,非社稷之福”,试图打压天乙的威望。但天乙并不完全依赖贞人那套解释,他更相信手中的戈矛和士卒的忠诚。

厉通过那个老军卒的关系,隐约得知了王子天乙与韦之间的矛盾。他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收集韦的罪证,并留意天乙一派的动向。

阿蘅的医署在瘟疫结束后,得到了一些难民的自发拥护。虽然依旧清贫,但前来求诊的平民络绎不绝,她在民间的口碑反而建立起来。韦见打压效果有限,加之注意力更多转向与天乙的政治斗争,对医署的刁难暂时减少。

第七年,大旱。

自春至秋,滴雨未落。亳城周边的河流水位骤降,井水枯竭,田地龟裂。饥荒比往年更加严重,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子示王下令各地祭祀求雨,韦亲自主持了七场大型祭典,耗费钱粮无数,天空依旧烈日炎炎。

民间怨气沸腾,开始有流言指责贞人舍“通神不灵”,甚至暗中传言韦“触怒天神”。天乙王子趁势在军中发放自己封地的存粮,赈济士卒家属,威望更盛。

厉在这一年,终于等到了机会。

大旱导致仓廪空虚,辛所在的那个仓廪,上司勾结商人倒卖赈灾粮的事情终于捂不住了。一批本该发往灾区的粮食,在出库时被天乙王子派来的人当场截获,打开麻袋,里面全是沙土。仓官仓皇欲逃,被拿下。

严刑拷打之下,仓官供出了上线——正是韦的一个心腹管家。事涉韦,天乙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将证据秘密扣下。

厉得知此事后,知道时机将至。他通过那个老军卒,将自己这些年收集的、关于韦的种种罪证线索,以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到了天乙王子信任的一位谋士手中。他没有署名,只留下一个简陋的、刻着商族玄鸟图腾与一道划痕的骨片——那道划痕,是陈远当年教他认字时,随手画下的标记。

第八年,春旱持续。

政治斗争到了关键时刻。天乙王子在朝堂上公开质疑韦主持的祭祀是否“诚心”,是否“有私”。韦则反唇相讥,暗示天乙“拥兵自重,不敬鬼神”。子示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三月,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来:韦与北方某个方国首领秘密往来的信件被截获。信中,韦不仅收受了对方大量贿赂,还承诺在卜辞中“指引”商王勿要对该方国用兵。证据确凿,甚至有韦的亲笔印信。

此事是否与厉传递的线索有关,无人知晓。但天乙王子果断出手,以“通敌叛国、亵渎神职、贪墨害民”等数项大罪,要求严惩韦。

子示王在巨大压力下,终于下令逮捕韦。

韦倒台的速度比崛起时更快。树倒猢狲散,他的党羽纷纷被清算。贞人舍经历了一次大清洗,许多被韦打压排挤的人得到平反或起用。

辛因为曾暗中记录仓廪贪腐证据(虽然未及送出),加上亘弟子的身份,被重新召回贞人舍,授予实职。阿蘅的医署得到了官方正式承认和拨款,规模扩大。厉依旧沉默地耕种着他的田地,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韦被处以极刑的那天,亳城万人空巷。厉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个曾经权倾一时的大卜被押上刑台。韦在人群中扫视,目光经过厉时,似乎停顿了刹那,眼中闪过极度困惑与不甘——他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独眼护卫,究竟是如何参与到这场足以摧毁他的风暴中的?

厉面无表情,独眼如古井无波。

刀落,人头滚地。

持续八年的阴影,似乎随着韦的死亡而散去。但商王室内部的矛盾,子示王的软弱,天乙的强势,各方势力的博弈,依旧在暗流涌动。新的时代正在孕育,旧的秩序摇摇欲坠。

而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北方深山,那个被遗忘的岩洞里,石台上的陈远,在持续八年的漫长沉睡后,身体深处某个沉寂已久的开关,似乎被悄然触动。

第八年,夏至前夜。

洞顶那株蕨类植物已经长出了第四片叶子。

陈远右手的小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