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八载流光(1/2)
岩洞内,时间失去了意义。
水珠从洞顶裂隙渗出,凝聚,坠落,在石洼中溅起微不可闻的声响。第一滴与第二滴之间,可能隔着一整个雨季;第十滴与第十一滴之间,或许已是一年寒暑。
陈远躺在石台上,身体覆盖着一层极薄的尘埃。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不存在,胸腔的起伏间隔长得令人窒息——若有人在旁观察,需要屏息凝神注视半个时辰,才能勉强捕捉到那微不可察的一次扩张与收缩。心跳缓慢如冬眠的龟,血液近乎停滞,体温与周围岩石相差无几。
沉睡进入第二年春末时,他的身体出现了第一次微小的吞咽反射。
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幅度轻微得如同微风拂过沙粒。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一道缝隙,又缓缓闭合。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是身体本能对极度脱水的微弱反应。
洞内寂静如故,无人回应。
石台旁的陶罐沉默伫立,罐口密封的泥封完好无损。那些浓缩的谷粉肉糜和清水,静静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取用。
沉睡进入第三年盛夏,一场罕见的暴雨持续了七日。
山谷溪流暴涨,浑浊的河水涌入较低的洞口,在石墙外积聚成浅滩。水流从石墙缝隙渗入,缓缓漫过洞底,最高时距离石台底部仅剩三寸。水汽弥漫,洞壁凝结出水珠,陈远身下的鹿皮和麻布吸收了潮气,变得沉重。
第七日黄昏,雨势骤停,积水缓缓退去。
洞内重归干燥的过程持续了月余。在此期间,陈远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肤——脸颊、手背——因长期潮湿出现了轻微的红斑与脱皮。这是沉睡中的身体对外界刺激仅存的、迟钝的反应。若他清醒,这足以引起感染发烧;但在这种深度休眠中,异常的细胞代谢以极缓慢的速度修复着损伤,红斑在两个月后渐渐消退,脱皮处生出几乎看不见的新嫩皮肤。
沉睡进入第五年深秋,岩洞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条碗口粗的蟒蛇顺着岩壁游下,从洞顶一道较宽的裂隙钻入。它在洞内逡巡,信子吞吐,感知着温度与气味。它滑过石墙,爬上石台,冰凉滑腻的身躯从陈远身上缓缓碾过。
在陈远左臂处,蟒蛇停顿了片刻。那里,陈远紧握黑色石子的左手已经松开,石子滚落至身侧,但掌心仍残留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微弱气息。蟒蛇昂起头,犹豫着,最终还是缓缓退开,游下石台,从另一道缝隙钻出,消失在洞外的山林中。
驱虫草药的效力经年不散,但更让野兽退避的,或许是陈远身体本身散发出的那种介于生死之间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沉睡进入第七年寒冬,异常严寒。
洞外山谷积雪深达数尺,洞内温度骤降,岩壁上凝结出薄霜。陈远的体温随之进一步下降,几与环境同温。他的新陈代谢降到前所未有的低点,这一次吞咽反射的间隔,延长到了整整十三个月。
就在这个冬天,他左手边那枚黑色石子,在持续七年的绝对黑暗中,第二次泛起了幽光。
不是肉眼可见的光芒,而是一种更微妙的存在感变化。若有人能触摸,会觉得石子表面温度略微升高;若有人能“感知”,会察觉到石子内部某种极低频的脉动,与陈远几乎停滞的心跳,产生了难以解释的微弱共振。
共振持续了三夜,在第四日黎明前消失。
石子恢复冰冷沉寂。
第八年,春。
洞顶一道原本细微的裂隙,在八年寒暑交替、水流侵蚀下,悄然扩大了半分。一株顽强的蕨类植物种子随风落入,在裂隙中扎根,生出两片指甲盖大小的嫩绿叶片。
这是八年来,岩洞内第一次出现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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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世界,光阴如梭,人事全非。
陈远“下葬”后的第一年,亳城还在消化他的离去。
医署在阿蘅的主持下勉强维持,但失去了陈远的创新与威望,前来求诊的贵族明显减少。韦趁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将几个原本属于医署的采药区域划归自己名下,又拉拢了医署中两名意志不坚的学徒。阿蘅默默忍受,只求保住医署基本运转,能为平民百姓治病。
辛在亘身边更加沉默寡言。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刻字与记录中,技艺日益精湛,甚至开始协助亘整理一些古老的骨册。亘对他颇为看重,但老贞人的身体明显每况愈下,春秋时节咳嗽不止,视力也衰退得厉害。
厉在城外耕种那一小片田地,农闲时进山“采药”,实则在暗中活动。他逐渐建立起一个极其隐秘的关系网:两个对韦不满的低级贞人、一个曾在陈远手下当过差的老军卒、两个市井中消息灵通的贩夫。通过这些渠道,他收集着韦与某些贵族往来过密的证据:某次祭祀中韦刻意曲解卜辞以迎合贵族私欲;某批本该充公的贡品被韦暗中截留;韦的侄子强占平民田产,韦利用贞人身份为其遮掩……
这些信息,厉没有记录在任何实物上,只死死记在脑中。他等待着,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狼。
这一年秋,黄河中游发生局部水患,亳城虽未受直接影响,但粮价波动,人心浮动。主壬主持祭祀求河神息怒,韦担任主祭之一。祭祀后三日,天降大雨,水患缓解,韦的声望借此提升。
第二年,变故迭生。
春耕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霜冻摧毁了亳城周边大半麦苗。饥荒的阴影笼罩,城中开始出现盗抢事件。主壬下令开仓放粮,并命贞人舍测算天时,安排补种。
正是在这次测算中,亘与韦产生了严重分歧。
亘依据陈远早年留下的部分观测笔记和对星象的解读,认为未来两月仍有寒流风险,建议种植生长周期较短、更耐寒的黍米。韦则引用另一套古籍记载,断言霜冻期已过,当补种麦粟,以求高产。
主壬最终采纳了韦的建议。
结果补种后第二十日,又是一场晚霜,新苗冻死大半。饥荒加剧,民怨渐起。亘在贞人舍会议上直言韦的测算有误,韦则反斥亘年老昏聩,拘泥于陈远那套“标新立异”的异说。两人争执不下,最终主壬虽未明确责罚韦,但韦的威信受损。
这场争执后,亘的身体急转直下。秋末,他在整理骨册时昏厥,卧床月余。辛日夜侍奉在侧,阿蘅也常来诊治,但亘的元气已伤。
第三年,亘去世。
老贞人的葬礼简单而庄重。他没有子嗣,辛以弟子身份主持丧仪。下葬那日,亳城飘着细雨,前来送行的除了贞人舍同僚,还有许多曾受过亘教诲或帮助的平民。厉站在人群最后,默默看着棺木入土。
亘的离去,意味着陈远在贞人舍最后一道保护屏障消失了。韦迅速行动,将几个关键职位换上自己人,并开始排挤与陈远、亘关系密切者。辛首当其冲,被调离核心的卜辞记录岗位,改去做整理废旧骨册的闲差。辛没有争辩,只是更加沉默地埋首于那些尘封的骨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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