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空的启示(2/2)

北斗的那个大勺子,当它的长柄指向那个方向的时候,林间的风就会带上刺骨的寒意,地面会结起白霜,万物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而当它的柄缓缓转向这边时,阳光就变得温暖灼人,河水欢腾,草木疯长,动物们也活跃起来?”

羲指着自己刻在龟甲上的、那组代表北斗七星的七个点与表示方向的线条,脸上充满了深深的困惑,这困惑源于对现象背后原因的执着追问。

陈明没有直接给出关于地球公转与黄赤交角的答案,而是巧妙地反问他,引导他进行更基础的关联思考:“你仔细感受和回忆,当勺子柄指向那个寒冷方向的时候,太阳…

每天在天空中所走过的弧线,是更高还是更低?它每天照耀着我们这片土地的时间,是变得更长,还是更短?”

羲显然被这个从未思考过的角度问住了,他猛地愣住了,抬起古铜色的脸庞,仰望着白昼那轮散发着光与热的、令人无法直视的太阳,又低头回想着夜晚那些冰冷而遥远的星辰,浓黑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思维跋涉,陷入了长时间的、几乎忘我的沉思。

他开始自发地将夜晚特定星辰的位置与白昼太阳的高度、日照时间的长短这些看似不同维度的现象联系起来,虽然他还无法理解地球倾角和绕日公转这些宏观的天体运行概念,但他已经凭借着自身超凡的观察力与逻辑推理能力,开始触摸到那个宏大宇宙规律的最边缘轮廓。

在一个风雨欲来、山雨欲来的午后,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压着林梢,仿佛触手可及,空气中充满了湿润的土腥味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

羲站在空旷处,仔细观察着天空云层的翻滚形态与移动速度,又低头快速翻阅着自己那块记录着类似天气征兆的兽皮,对比着上面的符号标记,然后对正在组织族人将晾晒的肉干、皮毛和草药紧急收回各自茅屋避雨的陈明,用一种带着不确定、却又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这次将要到来的风雨…

看这云的气势和风的流向,可能比我们上次记录的那场还要猛烈,持续的时间…也可能更长。

应该…立刻让负责看守火塘的人,多准备一些完全干燥的、最好是大块的柴火,堆放在那几个不会被雨水直接淋湿的岩洞或者厚实茅屋的角落里。”

陈明惊讶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羲。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现象观察或经验复述,而是基于对以往记录的对比分析和对外在征兆的综合判断,所进行的具有一定前瞻性的预测,并且得出了需要采取具体预防措施的明确结论!

他眼中闪过赞赏的光芒,重重地点头,毫不犹豫地采纳了这个建议:“你说得对,羲。观察得很仔细!我这就去安排,让大家多储备干柴。”

这次基于观察记录和分析的成功预测,哪怕其准确性和精细度还远远不够,也极大地鼓舞了羲,验证了他这种“解读”天地自然方式的可行性。

他变得更加痴迷于这种与天地万物进行无声对话的“游戏”。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部落旁最高的那块巨岩上,或者长时间地蹲在潺潺的河边,一待就是大半天,忘记了饥饿,忽略了时间的流逝,只是全身心地沉浸于观察、记录与思考之中,用手指或随手捡来的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在平整的沙地上,写写画画,勾勒出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理解的符号与联系图。

陈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澎湃的情绪。

他仿佛正站在时间长河的源头,亲眼目睹着人类文明最基础、最核心的基石——理性、观察、逻辑与系统化思维——正在被眼前这个披着兽皮、身上还带着狩猎时留下的疤痕、手持石斧的原始部落首领,以一己之力,以一种最原始、也最纯粹的方式,一砖一瓦地、艰难而又坚定地垒砌起来。

眼前这个名为“羲”的男人,他所做的,正是后世所有自然科学与哲学思想得以诞生的起点与核心——主动地、系统地去探寻纷繁复杂的现象背后,所隐藏的那个统一的、简洁的、美的秩序与规律。

他正在试图为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看似混沌无常的世界,建立起属于人类理解的初步秩序,寻找一种能够解释万物的“道”。

羲的这种深刻而明显的变化,自然也落在了智慧而敏锐的巫的眼中。

巫看着羲那些日渐增多的、刻满了奇怪而复杂符号的龟甲和兽皮,看着他常常废寝忘食、魂不守舍地沉浸于观察与思索的状态,那双看透世事的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他或许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种新的、与他所传承的、依赖于神灵启示和古老经验的认知世界的方式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这个年轻的部落首领身上孕育、诞生。

这新的方式似乎蕴含着某种能够更精确地描述世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预测未来的强大潜力,但也可能从根本上动摇部落传统的信仰体系与神灵至高无上的地位。

但他最终选择了沉默与观察,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干涉或质疑,只是变得更加深沉内敛。

偶尔,他会在与羲交流时,有意无意地分享一些关于特定草药药性随着季节变化、月相盈亏而有所不同微妙变化的古老知识,似乎也在尝试着去理解这股无法阻挡的新生思想潮流,或者,是试图将他所掌握的古老智慧,与这种新的认知方式寻找某种融合的可能。

这一天傍晚,巨大的、如同燃烧火球般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之后,将西边的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而恢弘的、由橘红、金黄到暗紫色过渡的瑰丽画卷。

羲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将目光投向即将显现的星空,而是独自坐在部落边缘那块他最喜欢的、能够俯瞰整个部落与蜿蜒河流的巨岩之上,面前摊开着几片他最为珍视、记录也最为详尽的龟甲。

他粗壮却灵巧的手指,沿着龟甲上那些由他自己创造、代表着不同自然事物和现象状态的抽象符号缓缓移动,目光深邃如同脚下的深渊,仿佛在凝视着一条条无形却真实存在的能量河流,在这些看似孤立的符号之间奔腾、流淌、交汇、分离。

他抬起头,望向正沿着小径走上巨岩的陈明,眼中闪烁着一种如同在无尽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了远方一线曙光般的、混合着极度兴奋与更深层次困惑的锐利光芒。

“明,”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思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被泉水洗涤过的清晰与坚定,“我好像…开始触摸到了一点…

那个巨大整体的轮廓。虽然还很模糊,就像隔着一层浓雾看山峦。”他伸出手指,指向摊开的龟甲,又指向广阔的天空与大地,“天,地,风,雷,水,火,山,泽…这些最基本的存在,它们…似乎从来就不是散乱的碎片。

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关系…有…相互吸引、相互促进的时候,就像火需要木头才能燃烧;

也有…相互排斥、相互克制的时候,就像大水能够浇灭火焰;

有…孕育生长、繁荣壮大的阶段,如同春天万物复苏;

也有…收敛隐藏、归于沉寂的时期,如同冬日大地冰封…

这一切,仿佛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拥有自身呼吸与脉搏的…完整身体。”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观看和记录,一种强烈的表达欲驱使着他。

他伸出那根惯于持握石斧、此刻却如同执笔般稳定的手指,在巨岩旁那片被夕阳余晖照得泛着金光的松软泥土上,不再是刻画具体的星辰轨迹或河流形态,而是开始尝试着画下了一些极其抽象的、代表不同基本属性、力量和状态的神秘符号——或许一道连续的横线代表刚健与动,一道中间断开的横线代表柔顺与静;

一个空心圆圈代表光明与发散,一个实心圆点代表黑暗与收敛……他开始将这些符号两两组合,上下叠加,三三关联,试图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凝练的图形语言,去描绘和阐释他内心所感受到的那个动态的、充满内在矛盾与统一、相生与相克关系的、活生生的宇宙图景。

陈明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那些虽然笔画简陋、却已然清晰地蕴含着后世“阴阳”观念、“对立统一”辩证法、“相生相克”系统论哲学雏形的符号组合与推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如同擂鼓般跳动着,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他知道,那在华夏文明传说中具有开天辟地意义的、伏羲画卦那传奇性的一刻,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正在这片原始而肥沃的土地上,由一个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原始部落首领,凭借着他自身超凡的观察力、卓越的思考力与强大的抽象概括能力,以及一点点来自遥远未来的、不着痕迹的、恰到好处的引导与启发,即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文明的曙光,已真切地、不可逆转地,照亮了这片曾经完全被蒙昧与神秘笼罩的古老土地,一个全新的智慧时代,正伴随着落日的最后一道光芒,在地平线下悄然孕育,即将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