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娲的陶轮(1/2)
羲对天地规律的痴迷探索日渐加深,他常常独自一人对着刻画满神秘符号的龟甲陷入长时间的沉思,那专注的神情仿佛灵魂已脱离躯壳,遨游在星辰与大地之间的无形网络之中。
有时甚至连部落日常的狩猎分配、纠纷调解这类重要事务,都需要陈明从旁轻声提醒,他才会恍然回神。而陈明在协助处理这些部落事务、确保基本秩序之余,开始将更多审视的目光投向了那些维系部落日常运转的、更为基础却至关重要的生产活动。
经过细致观察,他发现部落里普遍使用的陶器虽然已经脱离了最原始的直接泥胚晒干阶段,掌握了基本的烧制技术,但存在的问题依然触目惊心。
这些陶器器形普遍粗糙厚重,大小不一,厚薄不均,烧制火候难以精准掌控,导致成品率极低,且成品极易在受热不均或轻微碰撞时开裂、破碎。
这些粗陋的器皿储存粮食和清水尚可勉强应付,但用于每日不可或缺的烹煮食物,尤其是熬制需要稳定火候的草药和治疗腹泻的汤羹时,则显得效率低下且潜藏着随时可能破裂的危险。
他很快注意到,部落里主要负责制陶工作的,是一位名叫“娲”的沉静女子。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不像其他常年参与采集和初步处理的女子那般健壮丰满,反而略显瘦削单薄,但那一双裸露在外、沾满黏土痕迹的手臂却异常沉稳、修长而有力,每一根肌肉线条都仿佛经过了千锤百炼。
她的眼神不像云那样充满了对外界的好奇与灵动活泼,也不像巫那样深邃难测仿佛蕴藏着整个部落的秘密,而是一种完全沉浸在创造过程之中的、近乎于虔诚的专注与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无法打扰她与手中泥土、眼前火焰的对话。
她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山坡下那个小小的、四面通风、堆满了各种颜色黏土、半成品泥坯以及烧制成功或失败陶器的简陋工棚里,与沉默的泥土和跳跃的火焰为伴,日复一日。
陈明没有贸然上前打扰或指手画脚。他深知任何技术革新都必须建立在充分理解现有工艺和尊重创造者的基础上。
他先是像一个最普通的、对制陶感兴趣的族人一样,连续几天在工棚附近安静地观察,不发表任何意见。
他看到娲是如何从部落周边几个不同的地点仔细取来黏土,放在大石板上用木槌反复敲打,又用手指一点点仔细地剔除混杂其中的细小砂石和植物根茎等杂质;
看到她如何根据经验取用不同比例的河水,反复揉捏、捶打、摔掷那些黏土,直到它们变得异常均匀、细腻而富有惊人的韧性与可塑性。
他看到她采用最传统、也最耗费心力的方法——泥条盘筑法,将事先搓好的、粗细大致均匀的湿润泥条,沿着一个作为底座的圆盘,一圈圈耐心地、小心翼翼地向上垒高,每垒上一两圈,就需要停下来,用沾水的手掌和光滑的卵石,极其谨慎地将内外壁反复抹平、压实,使其粘连牢固,并初步塑造出罐、瓮、盆等几种有限的基本形状。
这个过程不仅极其缓慢,耗费大量时间,更对制作者的手感、经验和耐心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稍有不慎,正在盘筑的泥坯就会因为受力不均而在过程中扭曲、变形,甚至在即将完成时功亏一篑,彻底坍塌成一堆废泥。
而最后的烧制环节,则是在露天挖掘的浅坑里进行,将阴干后的泥坯放入坑中,周围堆满柴草,点火燃烧,燃烧的时间和火候大小,几乎全靠娲多年来积累的、观察火焰颜色、高度和烟雾浓淡的经验来模糊判断,成败与否,很大程度上掺杂着运气的成分,听天由命。
这一天,娲正在工棚角落里,对着一个在最近一次烧制过程中意外开裂的大陶瓮发愁。那道狰狞的裂缝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贯穿了瓮身大半,使得这个本打算用来储存过冬珍贵粮种的大型容器几乎报废。
她用更细的泥浆混合了某种植物汁液试图小心填补,但无论她如何努力,裂缝依然清晰可见,且结构强度堪忧。
她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明显的沮丧和心疼的神情,眉头紧锁,对着残破的陶瓮轻轻叹息。
陈明觉得时机或许成熟了。
他缓步走上前,没有立刻去关注那个破裂的陶瓮,而是将目光投向工棚角落里那些排列整齐、正在等待彻底阴干的各式泥坯,用平和而带着欣赏的语气对娲说:“这些泥坯…
塑造成形,非常不容易。
全靠双手…和眼睛,一点点测量,一点点垒起来,很慢,也很难…每次都做得这么圆整、对称。”
娲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沾着泥点的手在粗糙的兽皮裙上无意识地擦了擦。
她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叫“明”的外乡人的许多非凡事迹——掌握神奇的取火之术,发明高效的捕鱼工具和方法,甚至在可怕的瘟疫中指出了连巫都束手无策的应对之道,最近更是与羲首领频繁交流那些关于星辰和规律的深奥话题。
但她从未想过,这个似乎关注着天空与宏大问题的男人,会对自己这些与泥土打交道的、看似卑微的具体工作产生兴趣。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也是一种含蓄的回应。
陈明顺势蹲下身,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相对直挺的细树枝,在工棚旁那片被踩踏得坚实、但此刻略显松软的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圆盘图形,然后在圆盘的正中心,垂直画了一根想象中的轴。
“我在想…如果,我们能制造一个可以持续、稳定转动的…木盘子,”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势清晰地比划着水平旋转的动作,“把准备好、揉匀的泥巴…放在这个能够转动的盘子中心,然后用双手轻轻扶着泥巴,借助盘子旋转的力量…
泥巴自己就会在转动中,自然而然地变得圆润、规整。
这个道理,有点像…我们揉捏一大团湿面时,让它在地上轻轻滚动,它自己就更容易变成圆球。”
他描述的是最原始、最简单的陶轮——慢轮的基本工作原理。
利用旋转运动所产生的离心力和动态稳定性,制陶者可以更轻松、更快速、也更精准地进行拉坯成型操作,不仅大大提升了效率,制作出的陶器器形也会更加规整、对称、均匀,器壁也能在控制下做得更薄、更均匀,从而提升陶器的轻便性与受热均匀度。
娲听着他的描述,看着地上那简陋却寓意深刻的图画,原本沉静如水的眼神中骤然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彩,如同黑夜中被火把瞬间照亮的深潭。
但那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所笼罩。
“持续…转动?”
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关键的概念,眉头微蹙,显然在脑海中极力想象和构建那个画面,“怎么…才能让它,按照我们需要的速度,一直…平稳地转下去?用手…一直推吗?那似乎…更不方便。”
“或许…可以不用手。”
陈明继续引导着,用树枝在刚才的图画下方添加了几笔。
他画了一个简单的、带有轴孔和支撑结构的木质底座,然后重点描绘了一个可以用脚连续踩动、通过某种简单的传动机构(他画了简单的连杆示意)来带动上方圆盘持续旋转的踏板机构示意图。
“看,像这样…用一只脚,有节奏地…踩动这个木板,上面的圆盘…就会跟着一直转。
我们的双手…就能完全空出来,专心对付泥巴,引导它变成我们想要的…任何形状。”
这个结构对于来自现代社会的陈明来说简单得近乎幼稚,但对于从未接触过任何连续旋转机械概念、所有工具都处于静止或简单往复运动状态的原始部落成员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革命性的思维跳跃和认知突破。
娲不再说话,她彻底被这个构想吸引住了。
她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到了泥地上的图画前,死死地盯着那几根线条构成的简易机构,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都彻底看穿、印入灵魂深处。
她那常年与湿润黏土打交道、指节略显粗大、掌心布满细碎茧子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身前空气中缓慢地、然后逐渐加快地模仿着拉坯塑形的动作,时而轻柔地内收,时而稳定地外扩,时而上提,时而下压,仿佛在她眼前的虚空中,正有一团无形的泥巴在那个想象中的旋转圆盘上,随着她手指的引导,变幻出各种流畅而优美的形态。
陈明知道,那颗名为“技术创新”的种子已经成功地播撒进了这片肥沃而专注的心田,剩下的,需要靠她自身深厚的经验、灵巧的双手和坚韧的毅力去浇灌、去实践、去让它破土成长。他没有再多做解释,静静地站起身,留下娲独自一人完全沉浸在那幅简陋草图所开启的无限可能性之中,转身悄然离开了工棚。
接下来的几天里,原本相对安静的工棚区域,开始持续传来不同于往常的、更加频繁和用力的敲打声、锯木声、以及夹杂着尝试和失败的低语声。
娲找来了部落里公认手艺最好、最善于制作矛杆、弓箭和工具手柄的老木匠石爪,她激动地连比划带说,夹杂着一些自己创造的、描述旋转和结构的新词汇,竭尽全力地试图让这位经验丰富但思维同样局限于传统工具的老者,理解那个“可以自己持续转动的盘子”的核心结构与运作原理。
过程显然充满了障碍与曲折,石爪看着地上那幅已经被几日来的脚步和雨水冲刷得愈发模糊的图案,又看着娲激动而期盼的眼神,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解,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一个“会转的盘子”来做陶器,这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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