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棚边的脚印(1/2)
秋霜落头一天,我蹲在大棚边帮四姑王秀菊捆菜,指尖被菜叶子上的露水浸得发僵。她蹲在畦垄另一头,绿胶鞋上沾着黑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留着块月牙形的疤——是前年长豆角架子塌了,被竹竿划的。
“云飞,把那捆油麦菜递过来。”她声音脆生生的,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水,带着点凉劲。我把菜递过去,看她用草绳绕了两圈,手指勾着绳头一勒,绳结打得又快又牢。她手上戴着手套,却遮不住指缝里的泥,指甲盖缝里嵌着层深绿,是摘黄瓜时蹭的。
那是2019年的事了。四姑家刚盖起三个大棚,塑料膜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她男人张强天天蹲在棚里侍弄菜,四姑就骑着三轮车往镇上的菜市场送。有回我去帮忙,正撞见张强蹲在棚门口抽烟,四姑抱着摞空菜筐从车上下来,筐沿磕着车帮“哐当”响。
“今儿个菜价又跌了。”四姑把筐往地上一放,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刚跟李婶子聊,她说县城超市收菜价高两毛,明天我去县城试试。”
张强没接话,把烟蒂往地上一踩:“去啥县城?来回油钱够买斤肉了。”
“那也比烂在棚里强。”四姑弯腰拾筐,“前儿个那批番茄,不就是因为没及时卖,烂了半筐?”
“你懂啥。”张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跟朋友瞅了个项目,等挣了钱,咱就把大棚扩成五个,到时候雇人干,你就不用这么跑了。”
四姑抬头看他,眼里亮了亮:“啥项目?靠谱不?”
“你别管了。”张强摆了摆手,转身往屋里走,“明儿我去趟镇上,跟朋友合计合计。”
后来才知道,张强说的“项目”是赌博。等四姑发现时,家里的存折空了,还欠了村里老王家两万块。那天我爹王老实去劝架,刚进院就听见东西摔碎的声音,四姑站在堂屋中央,手里攥着张欠条,指节白得像大棚里的葱段。
“你说你要干正事,我信你!”四姑声音抖着,眼泪砸在欠条上,晕开一小片墨迹,“那是咱盖大棚借的钱!你怎么就敢拿去赌?”
张强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我想着翻本……谁知道手气那么背。”
“翻本?”四姑把欠条往他面前一扔,“这日子没法过了!”
没过仨月,俩人就离了。离婚那天四姑没哭,就是把自己关在大棚里摘了一天菜,摘完的菜堆在门口,绿油油的一片,像没尽头的草。我娘秀兰去劝她,她正蹲在畦垄上绑黄瓜架,竹竿在手里转得飞快。
“嫂子,你别劝。”她头也没抬,“离了好,省得他再败霍。我一个人,守着这仨大棚,也能过。”
话是这么说,可一个人守三个大棚哪那么容易。天不亮就得起来掀棚膜,中午顶着日头浇地,晚上还得防着偷菜的。有回下暴雨,棚顶的塑料膜被风吹破了,四姑披着雨衣在棚里堵窟窿,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混着泥水流进脖子里。我爹带着云飞和我去帮忙,看见她正用绳子把破膜往竹竿上绑,手指被竹茬划了道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滴,她浑然不觉。
“傻闺女,先歇会儿!”我爹抢过她手里的绳子,“这么大的雨,堵不住就先撤,菜烂了咱再种,人别淋坏了。”
四姑抹了把脸,雨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掉:“哥,这棚不能塌啊……这是我最后的指望了。”
那天我们忙到后半夜才把窟窿堵好。回屋时,四姑从灶房端出盆热汤,里面卧着三个荷包蛋,往我爹碗里推:“哥,你吃。”
我爹往她碗里拨了两个:“你吃,你累了一天了。”
四姑没动筷子,望着窗外的雨帘发呆:“哥,我想出去打工。”
“出去?去哪儿?”我爹放下筷子。
“听村里老李家的儿子说,去新加坡打工挣钱多,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不少。”四姑声音低了低,“我想把欠的钱还上,再攒点,把大棚好好修修。”
我爹皱了皱眉:“太远了吧?家里还有大棚呢,你走了谁管?”
“我托给隔壁张婶了,她男人会侍弄菜。”四姑拿起筷子,扒拉了口饭,“哥,我得去。不然这债还不清,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2021年春天,四姑走了。走那天没让我们送,自己背着个蓝布包,坐上去县城的班车。我站在村口望,看见她在车窗边朝我们摆手,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像株被风吹弯的向日葵。
她走后,每个月都会往家寄钱,有时是两千,有时是三千。张婶帮着照看大棚,每次我们去看,都把菜侍弄得水灵灵的。四姑偶尔会打视频电话,大多是在晚上,背景是工厂的宿舍,她穿着工装,头发扎成个马尾,脸上带着笑。
“哥,嫂子,我在这儿挺好的。”她对着屏幕比划,“厂里管吃管住,伙食还行,就是活儿有点累,天天站着。”
“累了就歇会儿,别硬撑。”我娘凑到屏幕前,“你看你,脸都瘦了。”
“没事,瘦点好,干活利索。”四姑笑了笑,眼角的纹路浅了浅,“云飞学习咋样?上次寄回去的笔他用着顺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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