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棚边的脚印(2/2)

“用着顺手,老师还夸呢。”云飞凑过来,“四姑,你啥时候回来?我想吃你种的番茄了。”

四姑眼里的光暗了暗,又很快亮起来:“快了,等我攒够钱,就回去。回去给你种满棚的番茄,让你吃个够。”

可她没等到那时候。

去年冬天,我爹查出了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秀兰把消息瞒着四姑,怕她在外面分心。可纸包不住火,有回四姑打视频电话,看见我娘眼肿着,追问之下,才知道了实情。

视频里的四姑一下子就红了眼,手扒在屏幕上,指节都在抖:“哥咋会这样?你们咋不早告诉我?”

“怕你担心。”我娘抹了把眼泪,“你哥说,让你在外面好好干活,别惦记家里。”

“我回去!我现在就请假回去!”四姑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带得“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我得回去看我哥!”

挂了电话,四姑就开始请假。可她签的合同没到期,厂里不批,说要走就得赔违约金,那笔钱,比她这两年攒的还多。她跟厂里吵,跟中介闹,甚至在宿舍里哭了好几宿,可没用。最后她只能打视频电话,看我爹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哥,你等着我,我一定想办法回去。”四姑对着屏幕哭,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别丢下我……”

我爹躺在床上,气息弱得很,却还是扯出个笑:“傻闺女……哥等你……你在外面……好好的……”

没等四姑想出办法,我爹就走了。走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外面飘着雪。秀兰给四姑打了电话,她在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们都以为电话断了,才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我哥……我还没见他最后一面啊……”

后来听张婶说,那天四姑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夜,哭声隔着墙都能听见。她想回来,可违约金太高,她拿不出来。她只能托张婶给我爹捎了件东西——是件她自己缝的棉背心,针脚有点歪,却是用她在厂里攒的碎布拼的,里面絮着新棉花。

“她说……她哥怕冷。”张婶把棉背心递给我娘,眼圈红了,“她说她对不起她哥,没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娘把棉背心捂在脸上,哭得浑身发抖。

今年春天,四姑终于回来了。不是因为攒够了钱,是因为厂里裁员,她被辞退了。回来那天她没通知我们,自己背着个大包袱,先去了我爹的坟前。

我和云飞去上坟时,看见她跪在坟前,背对着我们,肩膀一抽一抽的。地上放着个篮子,里面是我爹爱吃的油条和酱菜,还有一捧刚从大棚里摘的油菜花,黄灿灿的,在风里晃。

“哥,我回来了。”她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我对不起你……我没回来送你……你怪我不?”

风从坟前吹过,带着泥土的腥味。油菜花在篮子里摇了摇,像在点头,又像在摇头。

“我知道你不怪我。”四姑用袖子抹了把脸,手上的泥蹭在脸上,花了一片,“你总是疼我……小时候我跟人打架,你替我背黑锅;我盖大棚缺钱,你把家里的存折给我;我要去国外,你怕我受委屈,塞给我兜里两百块……哥,我都记着呢。”

她从包袱里拿出那件棉背心,铺在坟前的石头上:“这是我给你缝的,你试试合不合身。要是不合身,等我回去再给你改……哥,你冷不冷?我给你焐焐……”

她伸出手,轻轻放在棉背心上,像在摸我爹的手。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我才发现她的头发白了不少,像大棚顶上落的霜。

“四姑。”云飞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四姑回过头,看见我们,眼泪又掉了下来,却笑了笑:“你们来了。云飞,你看,四姑给你带了糖,是新加坡的糖。”她从口袋里摸出块糖,塞到云飞手里,糖纸在风里飘了飘。

回去的路上,四姑走在大棚边,看着里面绿油油的菜,脚步慢了慢。“张婶把棚侍弄得真好。”她轻声说,“等过阵子,我把棚重新翻修下,种点草莓,孩子们爱吃。”

“四姑,你还走不?”云飞问。

四姑摇了摇头,眼里的光软了软:“不走了。哪儿都不如家里好。”

风从大棚的塑料膜上吹过,“哗啦啦”地响,像谁在说话。我看着四姑的背影,她走得很慢,脚印印在泥地上,深深浅浅,像她这几年的日子。可每一步都很稳,踩在自家的土地上,踩在我爹曾走过的路上。

或许她这辈子没干过啥大事,没挣过啥大钱,甚至连哥哥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可她心里的那点念想,像大棚里的菜,不管遭了多少灾,受了多少罪,只要根还在,就总能重新长起来,绿油油的,带着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