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长夜未明(1/2)
朔日大朝,钟鼓齐鸣,庄严肃穆的声浪穿透晨曦,唤醒了沉睡的宫阙。文武百官们早已按品阶身着朝服,手持玉笏,在引班官的引导下,如同两条沉默而庄重的河流,缓缓汇入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紫宸殿。丹墀之下,香炉中焚烧着顶级的龙涎香,那庄重而昂贵的香气袅袅升起,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份劫后余生般的、难以完全掩饰的紧绷与暗流涌动。每一张看似平静的面孔下,似乎都隐藏着惊魂未定与小心翼翼的窥探。
晋王赵光义依旧立于那空悬的、雕饰蟠龙的御座之侧,代行摄政之权。他今日穿着一身更为深沉的绛紫色亲王常服,面容似乎比往日更加清癯了几分,眼窝深陷,但那眼神却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愈发深邃难测。那场始于金明池畔、险些动摇国本、最终牵连出枢密院深层丑闻的巨大风波,显然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更深的沟壑与挥之不去的警惕。他没有对过去数月发生的惊涛骇浪做过多的评述与总结,仿佛那些血腥、背叛与阴谋,都只是帝国肌体上需要被冷静剜去的腐肉。他以一贯沉稳、甚至略带疲惫,却不容置疑的语调,宣读了由政事堂草拟、经由他亲自审定、代表着最终裁决的几项处置决议,每一声都如同重锤,敲击在百官的心头:
皇长子赵元佐,身为天潢贵胄,不思报效君恩,反而构陷幼弟,行为狂悖,阴蓄死士,其行径已触犯国法,更悖逆人伦。着即削去一切亲王爵位、封号及相应待遇,废为庶人,圈禁于西京洛阳前朝遗留的冷僻宫苑之内,非特旨恩诏,终身不得出。其府邸所有属官、侍卫、仆从,由皇城司、刑部、御史台联合严查,依律定罪,涉案核心人员或斩首示众,或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以儆效尤。
曹国公赵元俢,罔顾宗室体面,结交匪类,暗行不轨,利用封地之便为阴谋提供毒物来源,更与番商过往从密,其心可诛,有负圣恩浩荡。着削去王爵,贬为庶人,所有家产抄没入官,其本人及其直系亲眷,即刻流放岭南烟瘴之地,遇赦不赦,永不叙用,子孙后代不得入仕。
已故太医院副使王继明,身为御医,不思济世救人,反而勾结番商,私制禁药,参与谋逆,罪证确凿,虽已身死,然国法难容。着追夺其一切官身、诰命及死后哀荣,其家产悉数抄没,其族人无论知情与否,皆受牵连,男丁流徙边陲苦寒之地充作苦役,女眷没入官府为奴,以彰显朝廷对此等悖逆之行的零容忍。
番商巨贾阿卜杜勒·哈桑,已于其货栈后隐蔽密室内被发现“畏罪自尽”,其尸身旁留有含糊认罪手书。朝廷以其商贸网络涉及危害国家安全为由,以雷霆手段迅速接管、查封、清算其遍布大宋及海外的所有产业与货栈。此过程牵连甚广,无数与之有资金往来、货物交易的官员、地方豪强、大小商贾皆被波及,或丢官去职,或倾家荡产,一时间,朝野上下与番商往来者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而最为引人瞩目,也最让满朝文武心弦震颤、暗自揣摩圣意的,是关于枢密副使冯远道的最终处置。诏书上并未言明其具体罪状,没有提及“烛龙”,没有涉及军械走私,更没有半个字关乎通敌叛国,只以一番看似温和体面、实则冰冷彻骨的官方辞令——“冯卿年事已高,近来体魄违和,精力恐有不济,难堪枢密院繁剧之任,朕心实为悯之。着准其致仕还乡,颐养天年,以示朝廷优容老臣之至意。”——便轻轻揭过。没有三司会审的喧嚣,没有昭告天下的罪名,甚至保留了其致仕官员应有的部分体面与俸禄。然而,满殿朱紫,谁都不是瞎子聋子,那过去数月间皇城司与殿前司非同寻常的频繁调动与戒严,晋王府那些彻夜不熄、映照着谋士们忙碌身影的灯火,以及冯远道离京之时,那仅有寥寥数名忠心老仆跟随、车马简朴、再无任何一位同僚或门生故旧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去送行的凄凉场景,无不清晰地昭示着,这位曾经权势熏天、隐然有执掌帝国军事牛耳之势的副枢密使,实则是以一种近乎政治死亡的方式,黯然离场,其政治生命被彻底终结。他耗费数十年心血经营起来的、盘根错节的庞大网络,看似未被诏书明令根除,但其核心主干已被敲碎,主要党羽或遭清洗,或闻风蛰伏,剩余势力树倒猢狲散,再难成气候。
朝会散去,百官依序退出紫宸殿。阳光重新洒满汉白玉的广场,但每个人心头都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朝堂之上,看似随着这几道旨意的颁下而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平静,但水面之下,权力的格局已然发生了深刻而剧烈的巨变。空出的枢密副使之位,如同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巨大空缺,引来了无数贪婪与渴望的目光。几位资历深厚、手握实权的节度使,兵部那几位素有威望的侍郎,乃至一些原本不显山露水、却与宗室关系密切的郡公、侯爷,都开始暗中活动,频繁拜会座师、联络同乡,新的合纵连横正在无人可见的暗处紧锣密鼓地酝酿。晋王赵光义的权威,经此一役,借助雷霆手段肃清内部隐患,似乎更加稳固如山,但他那双深邃眼眸中对军方、对朝臣、尤其是对掌握实权武将们的猜疑与控制,也必然会更胜往昔。而一些原本与冯远道过从甚密、在此次风波中侥幸未被明确点明、未被牵连的官员,则如同惊弓之鸟,行事愈发如履薄冰,言辞更加谨慎,甚至开始不动声色地寻求新的、更稳固的靠山,试图洗刷身上可能存在的“冯党”印记。
旧的威胁似乎已被拔除,流血的伤口被强行缝合。但新的敌人、新的野心、以及潜在的冲突与矛盾,如同雨后的菌类,正在这权力更迭后略显松动的土壤下悄然滋生、蔓延。赵泓与臻多宝身着各自的官袍,站在朝臣队列的相对靠后位置,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看似恢复平静的朝堂之下,那汹涌不息的暗涌。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他们知道,扳倒一个“烛龙”冯远道,并不意味着天下从此太平,权力的游戏永无止境,旧的棋盘被掀翻,只是意味着新的棋局已经开始,只是换了一批玩家,换了一套更为隐秘、也可能更为残酷的规则。
数日后的一个午后,春日的阳光已带上了几分暖意,懒洋洋地透过皇城司赵泓值房那扇老旧、糊着韧性极佳桑皮纸的支摘窗,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上,投下了一片片明亮而斑驳的光斑。空气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这束束倾斜的光柱中,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悠然自得地、上下翻飞舞动,构成了一幅静谧而充满生机的画面。值房内陈设依旧简单,一张宽大的黑檀木公案,两把样式朴素的官帽椅,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樟木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卷宗册页,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烧着银骨炭的铜制炭盆,里面猩红的炭火偶尔“噼啪”轻响一声,散发出持续而温和的热力,恰到好处地驱散着初春午后那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料峭寒意。
赵泓端坐在公案之后,正凝神批阅着一摞厚厚的、关于汴京城内各坊市治安巡查与消防隐患的例行文书。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皇城司威严的玄黑色窄袖官袍,但气色比起前些时日在生死线上挣扎、深受剧毒折磨时的苍白憔悴,已然好了太多,脸颊上甚至恢复了些许久违的血色。臻多宝精心调配、每日督促他服用的解毒汤药显然起了关键效果,虽然元气距离完全恢复尚需时日,体内经络间偶尔还会传来些许隐痛,但那曾经如同附骨之疽般、冰火交织、深入骨髓的尖锐刺痛感,已然大大减轻,不再时刻啃噬他的意志。他的眉宇间,那经年累月在边关沙场与皇城司阴诡环境中磨砺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冷峻似乎并未改变,依旧如同刀削斧劈,但若是有心人细看,会发现那平日里总是紧绷如弓弦的线条,在独处或与臻多宝相对时,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难以察觉的松弛与缓和。
臻多宝则坐在他对面稍侧一些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卷光禄寺送来的、关于下月宫中即将举行的一场重要祭祀典礼所需各项用度与食材采买安排的详细章程。他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手持一支狼毫小楷,蘸着浓淡适宜的墨汁,偶尔在纸页的留白处或行间空隙,落下几行清秀而精准的批注,神情专注而宁和,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午后的阳光恰好映照在他半边侧脸上,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而温和的轮廓,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了两弯淡淡的、如同月牙儿般的阴影。
值房里很安静,一种令人心安的、沉淀下来的安静。只有纸张被翻动时发出的、富有韵律的“沙沙”声,笔尖流畅地划过细腻宣纸表面的细微声响,以及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出的、清脆的“噼啪”轻响,交织成一曲平淡却真实的日常乐章。
过了一会儿,赵泓放下手中那支略显沉重的紫毫笔,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阅读而依旧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与解脱意味的轻叹。这声音轻微得几乎要被炭火的噼啪声掩盖。
然而,几乎就在他这声叹息落下的同一瞬间,原本正低头专注于章程批注的臻多宝,便仿佛心有灵犀般,立刻抬起了头。他没有问“怎么了?”、“是否不适?”之类的、在此时此地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的废话,只是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赵泓,随即,他伸出那只并未握笔的、骨节分明而干净的手,将一直放在公案一角、用一个特制棉套包裹着以保持温度的、素净的白瓷茶盏,往赵泓的方向,极其自然地、不引人注目地轻轻推了近半尺距离。那茶盏是光禄寺常见的制式,里面盛的却不是寻常茶叶,而是臻多宝根据赵泓体内余毒未清、气血尚亏的具体情况,查阅了大量医典、反复斟酌后,特意调配的,兼具清解余毒、温和调理与固本培元功效的药茶,颜色呈琥珀色,散发着淡淡的、混合了黄芪、当归、甘草等药材的独特清苦香气。
赵泓的目光从面前枯燥的文书上移开,落在那杯被悄然推近、杯口正氤氲着丝丝缕缕白色热气的茶盏上,微微怔了一下,那冷硬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随即,他伸出那只布满习武留下的薄茧、指节粗大的手,稳稳地端起了茶盏,凑到唇边,先是习惯性地吹了吹表面浮着的热气,然后才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起来。温热的、带着草药特有清苦与一丝微妙回甘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腹,仿佛连带着胸腹间那最后一丝因毒素残留而带来的滞涩与寒意,也被这恰到好处的温暖稍稍驱散、融化了些许。他没有道谢,甚至连一个表示感激的眼神都没有递过去,仿佛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只是端着那尚有余温的茶盏,目光似乎有些放空,越过了杯沿,落在了窗外那方被窗棂切割开的、湛蓝的天空上,片刻之后,才将目光收回,重新投注到桌案的文书上,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比先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臻多宝也正看着他饮茶的动作,见他神色如常地继续处理公务,便也重新低下头,执起笔,继续在他那份光禄寺的章程上进行着未完成的批注,仿佛刚才那个推杯的动作,真的只是他随手为之,如同呼吸一般自然,无需任何言语的确认与回应。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窗外的日头已然西斜,光线变得更加柔和,带着暖融融的橘色调。赵泓终于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关于城南火灾隐患的文书,用朱笔在末尾写下批示,然后将其归拢到已处理完毕的那一摞卷宗上,动作利落而有序。他抬眼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奋力地将天边的云彩染上层层叠叠的、由金红至紫粉的瑰丽色彩,预示着白昼即将落幕。
“时辰不早了。”赵泓开口道,声音比平日里在皇城司处理公务时,少了几分固有的冷硬与威严,多了一丝属于日常的、放松下来的平淡。
几乎是同时,臻多宝也恰好批注完章程上的最后一个字,他将那支狼毫小楷轻轻搁在桌角的青玉雕花笔山上,动作优雅,然后低下头,轻轻吹了吹纸上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防止晕染。待墨迹稍干,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桌案上的卷宗、笔墨,将它们归置得整整齐齐。“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今日光禄寺那边也无甚需要立刻处理的急务了。”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座位上站起身。赵泓的动作因伤势未完全康复,依旧显得比往常稍显迟缓滞重。臻多宝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后,并未像其他同僚那样立刻转身离开值房,而是步履从容地走到门边那座黑檀木衣架旁,目光扫过,精准地取下了赵泓那件挂在最外面、用料明显更厚实一些的玄色锦缎镶毛领披风。初春的傍晚,太阳一旦落山,寒意便会迅速反扑,对于赵泓这等内腑受损、气血未复的伤者而言,尤其需要留意保暖,以免引动旧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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