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池水涤剑(1/2)

“烛龙”冯远道的覆灭,在看似平静的汴京城下,乃至在整个大宋庙堂的肌体深处,引发了一场不亚于八级地动般的剧烈震荡与撕裂。当那道经由政事堂诸位相公副署、盖着皇帝鲜红玉玺、最终明发天下的抄家灭族、明正典刑的煌煌圣旨,如同最终判决般公之于众时,所引起的哗然与难以置信,几乎要冲垮许多朝臣固有的认知。那位平日里沉默得近乎木讷、行事稳健得近乎保守、被诸多清流视为不结党、不营私、实心用事典范的枢密副使冯远道,其光鲜亮丽的官袍之下,竟然包裹着如此一颗包藏祸心、通敌叛国、意图颠覆社稷的毒龙之心!这颠覆性的真相,让无数人脊背发凉,也让权力场中的信任变得愈发脆弱。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隐藏在表面平息的海面之下。

皇城司内,属于赵泓的那间不算宽敞、陈设简朴的值房里,此刻弥漫着一股与外界喧嚣隔绝的、近乎凝滞的沉重气氛。浓烈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气味,与一股虽然经过清理却依旧隐隐约约、如同烙印般残留的淡淡血腥气交织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不见硝烟却同样惨烈的搏杀。

赵泓半靠在一张铺着旧毡毯的硬木榻上,胸前缠绕着厚厚的、浸出些许淡黄色药渍的雪白绷带,那是在最后围捕冯远道麾下最精锐、也最疯狂的死士队伍时,被一支淬了混合剧毒的冷箭所伤,箭镞险之又险地擦着心脉边缘穿过,几乎带走了他半条性命。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缺乏血色,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深陷的、曾经因毒素侵蚀和极度疲惫而显得晦暗无光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这场风暴强行洗涤过一般,褪去了一些表面的浑浊,显露出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看透了权力场最底层运行逻辑与人性幽暗本质后的沉寂与了然。那是一种掺杂着巨大代价换来的清醒,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臻多宝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榆木交椅上,手中拿着一份墨迹刚刚干透、还散发着淡淡松烟墨香的邸报紧急抄件。他逐字逐句地浏览着上面那用最标准、最不带感情的馆阁体所罗列的、关于此次震动朝野大案的最终处置结果,眼神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嘴角,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冯远道及其核心党羽、亲信共计十七人,判“斩立决”,即刻执行,家产全部抄没充入国库,其三族以内亲眷,无论知情与否,皆受株连,流放三千里至岭南烟瘴之地,遇赦不赦;曹国公赵元俢,削去一切宗室爵位与封号,贬为庶人,终身圈禁于皇家指定的冷僻宅院,非死不得出;

番商巨贾阿卜杜勒·哈桑,这位在商界呼风唤雨的人物,却因种种罪名而被定罪。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被捕的前夜,他竟然在由皇城司重兵看守的牢房中“突发恶疾,暴毙而亡”。这一消息犹如一颗重磅炸弹,震惊了整个朝野。

随着阿卜杜勒·哈桑的死亡,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也迅速土崩瓦解。他的财富被瓜分查封,原本繁华的商业景象瞬间化为泡影。

与此同时,太医院副使王继明也在铁证面前无法抵赖。然而,就在他即将被移交大理寺的前夜,他却在狱中“畏罪自尽”,留下了一封语焉不详的认罪书。这封认罪书究竟隐藏了多少真相,成为了人们心中的一个谜团。

而这起事件的导火索,皇长子赵元佐,最终的定论却是“年少无知,受奸人蛊惑,行为失检,有负圣恩”。他被削去了所有亲王的封号和待遇,并被即日迁往西京洛阳的一处早已备好的府邸“荣养”。实际上,这无异于最高级别的软禁,他的政治生命也因此彻底终结。

相比之下,在此案中展现出“非凡魄力”的晋王赵光义,则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邸报上对他不吝溢美之词,称赞他“明察秋毫,洞悉奸宄,稳定朝局功莫大焉”。他的圣眷之隆,可谓一时无两,其摄政地位也愈发稳固。

而在这场滔天风波中,扮演了最关键推手角色的赵泓与臻多宝,邸报上却只有轻描淡写、近乎公式化的一句:“皇城司干当官赵泓、光禄寺协理臻多宝,协查有功,恪尽职守,着各有封赏。” 具体的封赏,是随后由内侍省那位权重一时的大貂珰,亲自前来传达的口谕:赵泓因功擢升为皇城司副都指挥使,秩正五品,实权在握,另赏赐金银绢帛若干;臻多宝破格提拔为光禄寺少卿,从五品上,正式踏入中级官员行列,同样赏赐颇丰。

官职、品阶、金银、绢帛……这些足以让寻常官吏欣喜若狂、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落在赵泓与臻多宝的眼中耳中,却显得如此轻飘,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讽刺意味。他们用鲜血、生命、信念以及难以计数的牺牲换来的,似乎只剩下这冰冷的官阶和这些闪光的金属、柔软的丝绸。

“我们的人……” 赵泓的声音打破了值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声音因伤势和心力交瘁而异常沙哑,仿佛粗粝的砂纸摩擦着木头,“最后清点下来……折了多少?”

臻多宝缓缓放下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邸报抄件,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了一下,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尽可能平稳、却依旧难掩沉痛的语调回答:“皇城司内部,我们能够完全确认、以性命相托也绝不会背叛的弟兄,确认战死七人,重伤五人,其中两人落下终身残疾,恐难再履职。轻伤者……不下二十之数,皆需时日调养。” 他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声音更低了几分,“为了确保那些‘匿名’消息能够安全、及时、不引起怀疑地分别送达陛下和晋王殿下最信任的人手中,我们在宫里的那两条经营多年、极其隐秘的暗线……也彻底暴露、断掉了,生死不明,恐怕……凶多吉少。” 他抬起眼,看向赵泓,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还有……流珠。我后来设法,派了绝对可靠的人,冒险去了一趟赵元佐已经被查封的旧府,想找到她的尸骨,至少……让她入土为安。但后园那莲池……已被彻底清理过,什么……都找不到了。”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张曾经鲜活、充满生气的面孔,都是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生,都代表着无法用任何官位和金银衡量的、血淋淋的代价。他们赢了,他们成功地扳倒了那个看似盘根错节、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烛龙”,但这场胜利所带来的,却并非欢欣鼓舞,而是一种浸透了鲜血与牺牲的、沉重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苦涩。那些死在明处搏杀、暗处较量中的同袍、那些为了传递信息而默默消失的眼线、乃至像流珠那样被无情卷入漩涡、最终尸骨无存的牺牲品……他们的血,早已将这场所谓的“胜利”,染成了一种无法褪去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冯远道……” 赵泓沉默了很久,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那根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梁木,再次开口,声音飘忽,“临刑前……可曾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 臻多宝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忌惮,“从他在枢密院值房被当场拿下,到押赴刑场,直至鬼头刀落下……他自始至终,闭口不言,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辩解,也没有忏悔。仿佛……仿佛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又仿佛……他根本就不屑于再与我们,与这世间,多费任何唇舌。”

这种死寂般的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恶毒的咒骂或是徒劳的辩解,都更加令人心悸与不安。它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阴影,暗示着冯远道或许并非一个孤立的、偶然的存在,他所代表的那种渗透在权力核心的黑暗、那种视国法纲常如无物的野心与冷酷,或许并未随着他肉体的消亡而彻底烟消云散,它们可能只是暂时潜藏了起来,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时机,依附于另一个宿主,再次滋生蔓延。

赵泓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向后靠在冰凉的引枕上,长长地、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浊气都吐尽一般,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擢升副都指挥使的喜悦?一丝也无。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庆幸?或许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存在,但迅速被更庞大的虚无感所淹没。此刻充斥在他心间的,更多的是对政治斗争那吃人本质、对人性在权力诱惑下所能呈现出的极致诡谲与丑陋的、血淋淋的清醒认知,以及一种仿佛连灵魂都被掏空了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如同在最深最污浊的泥沼中与最凶恶的鳄鱼搏杀,虽然最终凭借智慧、勇气和巨大的牺牲,成功斩杀了那头最显眼的巨鳄,但自身也早已被泥沼浸透,浑身上下沾满了洗刷不尽的污秽与血腥,内心更是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与阴影。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金明池畔,昔日御宴的极致繁华、暗藏的杀机、飞溅的鲜血与惊恐的喧嚣,都早已被宫廷内侍们用最高效、最彻底的方式清洗、掩盖、抹平。宽阔的池面在稀疏而微弱的星月光辉映照下,泛着细碎而安静的粼粼波光,平滑如镜,仿佛这里从来都只是一处供人游玩赏景的太平胜地,一切惊心动魄都不过是幻觉。唯有空气中,那为了驱散血腥而特意大量熏燃的、某种名贵香草所残留的、过于浓郁以至于显得有些刻意和虚假的甜腻气息,还在固执地提醒着有心人,这片水域之下,曾埋葬过何等不堪的秘密与生命。

赵泓独自一人,沿着被露水打湿的池边石径,缓缓地、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他屏退了所有随行的侍卫与亲兵,只想求得片刻真正的独处。伤势远未痊愈,每一次迈步,胸腹间那缝合不久的伤口依旧会传来隐隐的、牵拉般的刺痛,让他的步伐显得有些虚浮和滞涩。他没有穿戴那身象征身份与权力的皇城司副都指挥使官袍,仅仅是一身毫无纹饰的深青色棉布常服,夜风吹拂,衣袂飘动,仿佛想借此摆脱那沉重身份的枷锁,做回一个纯粹的、疲惫的、需要喘息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那日水秋千艺伎(或者说,死士)凌空飞舞、最终血溅五步的区域附近。那巨大的秋千架依旧孤零零地矗立在水中,在迷离的夜色中,它的轮廓被模糊化,失去了白日的华丽,反而更像是一具沉默的、冰冷的巨兽骨骸,无声地诉说着那一日的凶险与诡异。

他在离水边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双臂抱胸,默默地望着那空荡荡的秋千架出神,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时空,回溯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脚步声,踩着柔软的草皮,由远及近。赵泓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姿势,但他紧绷的肩背线条,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以这种方式靠近他的,只有一个人。

臻多宝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沉默地望着眼前那片吞噬了太多秘密的漆黑池水。他也换下了那身象征着光禄寺少卿身份的浅绯色官袍,只穿着一袭质地普通的月白色文士常服,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微微飘荡,衬得他本就清癯的身形在朦胧月色下更显单薄,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却又带着一种根植于尘世的、难以摧折的韧性。

“这里的血,无论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总算是被洗干净了。” 良久,赵泓才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他的声音带着夜露的凉意,平静无波,却字字沉重,“但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它们会渗进石头缝里,融进水里,甚至……钻进人的骨头里。”

臻多宝没有立刻接话,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用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看了赵泓一眼,然后又转回去,继续望着池水,仿佛那幽深的池底,藏着能解答一切疑惑的答案。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应,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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