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长夜未明(2/2)

他拿着那件沉甸甸的披风,走回刚刚站起身、正在活动有些僵硬脖颈的赵泓身边,并未像寻常下属对待上官那样,恭敬地双手递过去,而是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手中捧着披风,目光平静地看着赵泓。

赵泓停下活动脖颈的动作,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讶异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我自己来”之类的客套话,只是极其自然地、微微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朝向臻多宝。

臻多宝见状,不再犹豫,双臂一展,动作熟练而轻缓地将那件厚实的玄色披风披在了赵泓宽阔而略显消瘦的肩头,然后绕到他身前,细致地为他将颈前那两条柔软的丝质绦带系成一个既牢固又不会感到束缚的结。他的手指灵活而稳定,在系结的过程中,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触碰到赵泓颈侧的皮肤,那触感带着一丝属于文人的微凉,却又奇异地传递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的力量。

整个过程中,从起身,到取衣,到披上,再到系紧,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值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彼此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交织,以及窗外远处,宫禁之中象征下值时辰的、悠长而浑厚的钟鼓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透暮色,清晰地传来。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惺惺相惜的告白,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交换。所有的信任、关怀、担忧,以及那份在生死边缘共同挣扎、于阴谋漩涡中相互扶持而缔结的、远超寻常同僚或盟友的、深刻而复杂的情谊,都仿佛被无声地融化在了这个午后静谧而温暖的阳光里,融化在了这一杯提前备好、恰到好处的温润药茶中,融化在了这一个心照不宣、无需言语的推杯动作里,融化在了这一次无比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的系紧披风的沉默配合之中。于最平凡细微处见真情真章,于最平淡无奇的日常光阴中,显露出动人心魄的深沉力量。

夜色,如同打翻了的巨大墨池,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从容,缓缓浸染、吞噬了白日里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巍峨宫城。处理完一整天冗杂公务的赵泓与臻多宝,并未像其他官员那样,急于离开这权力的中心,返回各自或喧嚣或宁静的宅邸。他们仿佛有着某种无言的默契,在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件事情后,不约而同地,信步走出了皇城司那略显压抑的衙署区域,沿着宫中少有人行的僻静甬道,拾级而上,最终登上了宫苑东北角一段相对偏僻、平日里只有巡逻卫士才会踏足的城墙马道。

这里地势颇高,视野极为开阔,远离了紫宸殿、垂拱殿等宫廷核心区域的喧嚣与璀璨灯火。脚下,是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广阔平原上的、沉睡中的汴京城。放眼望去,万家灯火如同无数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在薄薄升起的、带着水汽的夜雾中明明灭灭,闪烁着温暖而朦胧的光芒,它们勾勒出纵横交错的街巷轮廓,勾勒出汴河蜿蜒的波光,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与远处那沉默的、完全融入深沉黑暗的田野、山峦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庞大而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画卷。更遥远的北方天际,仿佛还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来自塞外的寒意与压力。

头顶,则是浩瀚无垠、深不见底的夜空。今夜的天气极好,云层稀薄,星辰显得格外清晰、密集,仿佛被最清澈冰冷的山泉水精心洗涤过一般,一颗颗如同最上等的钻石,毫无保留地、璀璨地镶嵌在深邃的墨蓝色天鹅绒幕布之上,闪烁着恒定而遥远、不带丝毫温度的光芒。那条横贯天际的银河,宛如一条朦胧发光、由无数星尘汇聚而成的轻纱,渺茫而壮丽,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如此,以一种超越凡尘的、绝对的静默,永恒地注视着脚下这片人世间微不足道的沧桑变幻、悲欢离合。

夜风渐起,带着初春夜晚特有的料峭寒意,毫无阻碍地拂过冰冷的城墙垛口,吹动了两人的官袍衣袂与额前散落的发丝。赵泓身上那件厚实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向后微微鼓荡;臻多宝那身略显单薄的青衫,也被风紧紧贴附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形,更显几分文人特有的孤峭。

他们并肩立于城墙边缘,谁都没有首先开口说话,仿佛都沉浸在这劫后余生、短暂获得的宁静之中。只是静静地、近乎贪婪地望着脚下那一片承载着百万生灵悲欢的、灯火阑珊的人间,望着头顶那一片蕴含着宇宙无穷奥秘的、冰冷璀璨的星河。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几度濒临死亡、最终险些颠覆朝局的巨大风波之后,此刻这份置身事外般的、宏大而寂寥的宁静,显得如此珍贵,如此不真实,又如此……令人心生警惕。

扳倒了冯远道,揭露了部分骇人听闻的真相,暂时稳定了摇摇欲坠的朝局,似乎赢得了一场惨胜。但他们内心深处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名为“烛龙”的庞大阴影势力,或许并未被真正彻底铲除,只是其首脑受挫,其核心暂时蛰伏,转入了更深的、更难以追踪的潜伏状态。朝堂之上,随着冯远道的倒台与枢密副使位置的虚空,新的、或许更为激烈的权力争夺已然悄然拉开序幕,看不见的暗流依旧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汹涌澎湃,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时机。而他们二人,一个看似权重实则如履薄冰的皇城司干当官,一个看似卑微实则洞悉太多的光禄寺小吏,却因缘际会,被命运之手毫不留情地抛入了这帝国权力漩涡的最中心,知晓了太多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也结下了太多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亮出獠牙的仇敌。前路,绝非坦途,甚至可能比刚刚走过的,更加凶险莫测。

良久,赵泓深邃的目光,从脚下那片星星点点的灯火移开,投向了那无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与希望的深沉夜色,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丝唯有身边之人才能听出的、洞悉世事的沉重与不容乐观的预判:

“夜还很长。”

这句话,既是对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笼罩四野的深沉夜色的客观描述,更是对未知未来的一种冷静而清醒的预判。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他们脚下即将踏上的路途,依旧被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所笼罩,前路晦暗不明,吉凶难料。

臻多宝站在他身侧稍靠后半步的位置,闻言,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落在赵泓那在黯淡星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冷硬、如同岩石雕刻般的侧脸轮廓上,静静地停留了一瞬。随后,他也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投向那片在黑暗中闪烁着零星灯火、仿佛在无尽寒夜里挣扎求存、却又顽强不息的汴京城郭,轻声回应,语气依旧是他一贯的平和与温润,但在这平和之下,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信念:

“但天,总会亮的。”

黑夜再漫长,再寒冷,再令人绝望,也终有能量耗尽、东方既白、曙光破晓的那一刻。只要信念不灭,只要心中那点追求公义、守护社稷的火种未曾熄灭,只要还有人愿意在这漫漫长夜中坚守本心、负重前行,那么,黎明,终将如同注定般,穿透这重重黑暗,降临人间。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一种深沉的、仿佛与这天地星辰融为一体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是因为无话可说,或是心情沉重,而是因为所有需要言说、能够言说的话语,都已在这一问一答、一陈述一回应中,尽数传达,一切已尽在不言之中。这是一种基于共同经历生死、深刻理解彼此信念后,所形成的、超越言语的默契与共鸣。

城墙之上,夜风更疾,带着呼啸之声掠过垛口,卷起地上的细微尘土。在宽大官袍袖袍的严密遮掩下,无人得见之处,赵泓那只骨节分明、因长年握刀而布满坚硬薄茧、充满力量的手,与臻多宝那只修长白皙、指节匀称、执笔稳如磐石、却同样蕴含着不容小觑坚定意志的手,轻轻地、极其自然地、仿佛遵循着某种本能般交握在了一起。没有十指紧扣的用力,没有激情澎湃的颤抖,只是掌心贴着掌心,手指松松地交叠,静静地、温暖地贴合着,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力量,以及那份在腥风血雨中淬炼而出、无需言说却厚重如山的支撑与承诺。

他们并肩立于高高的宫墙之巅,身影在头顶璀璨浩瀚的星空与脚下阑珊人间烟火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沧海一粟,却又如此坚定,如同亘古以来便屹立于此的磐石。仿佛两棵相互依偎、扎根于万丈悬崖峭壁缝隙中的孤松,任他风狂雨骤,任他长夜未明,前路艰险,亦将彼此倚靠,汲取力量,坚定不移地伫立于此,直至天光破晓,云开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