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池水涤剑(2/2)

“我出身将门,” 赵泓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这一次,却像是在用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剖开一道深埋心底多年、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陈旧伤疤,“家父,赵继忠,曾是太宗皇帝麾下一员以勇武着称的偏将,弓马娴熟,每战必先。雍熙三年,那次倾尽国力的北伐,他奉命率本部精锐为大军先锋,一路势如破竹,孤军深入燕云之地……最终,却因后援迟迟不至,身陷重围,力战……而亡。” 他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悲伤,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但那双自然垂落在身侧、此刻却悄然握成了拳头的手,那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有些颤抖的指关节,却出卖了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

“朝廷事后的抚恤很厚,追封的官职也很高,哀荣备至。但我知道,他本可以不用死,至少……不用死得那么惨烈,那么毫无价值。” 赵泓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冰冷的恨意,“是当时军中那位背景深厚的监军太监,为了抢夺头功,不顾实际情况,一再逼迫他冒进突袭;而当他们陷入重围、死战待援时,又是那位监军,为了推卸可能战败的责任,或是出于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延误甚至扭曲了求援的信息,导致援军迟迟不至……最终,全军覆没。”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平复那跨越了漫长岁月依旧炽烈的愤怒与痛楚。“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战场上,明刀明枪、摆开阵势的敌人,固然可怕,但至少你知道剑该指向何方。而更可怕、更令人防不胜防的,是来自自己人阵营里的、那些隐藏在冠冕堂皇理由之下的算计、倾轧与赤裸裸的出卖!那些看不见的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死后还要背负败军之将的污名!”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色,看到了那些隐藏在权力阴影中的魑魅魍魉。“我后来拼尽全力,加入皇城司,不仅仅是为了博取功名,建功立业,更是想……近距离地、看清楚,这权力场的核心,到底运转着怎样的规则?充斥着多少张真假难辨的面孔?隐藏着多少种叵测难防的心思?我更想知道,当年那些间接害死我父亲的、所谓的‘规矩’和‘人心’,到底……是什么?!”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人如此详尽、如此深入地提起这段沉重的家族往事,提起那深埋在灵魂深处、驱动着他一路前行、对权力倾轧与背后阴谋抱有近乎本能般警惕与痛恨的根源。

臻多宝静静地聆听着,月光勾勒出他柔和而沉静的侧脸轮廓。他能感受到赵泓那平静语调下汹涌的暗流,能理解那份深植于血脉中的伤痛与质疑。他没有出言安慰,因为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在听,并且听懂了。

过了好一会儿,当晚风吹得池边柳条沙沙作响时,臻多宝也轻轻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宁静,又像是不愿过多回顾那段并不光彩的过去:“我……并非自愿入宫,也并非出身什么书香门第。”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家母在我年少时便因病去世,家道随之急剧中落,债台高筑。我自幼体弱多病,于科举正途上……天资有限,屡试不第。为了养活尚且年幼、嗷嗷待哺的妹妹,为了保住祖宅不被债主夺走,我……我别无选择,只能……净身入宫,寻求一条或许能活下去的、最卑微的路径。”

他的语气平淡,但那份深藏在平淡之下的无奈与屈辱,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冰冷刺骨。“宫中……那才是真正将‘吃人不吐骨头’演绎到极致的地方。每一步踏出,脚下都可能是万丈深渊;每一个看似友善的微笑背后,都可能藏着淬毒的匕首;每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都可能蕴含着致命的陷阱与机锋。”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越了重重宫墙,回到了那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岁月,“我之所以像着了魔一样,拼命地去记下所有看到、听到、接触到的一切人事、规矩、乃至蛛丝马迹,成为他们口中那个可笑的‘活档案’,不是因为我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更不是因为我喜欢这种如同蠹鱼般啃噬信息的生活,而是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在那座巨大的黄金囚笼里,只有知道得足够多、足够深、足够快,才能尽可能地避开那些看不见的陷阱,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环境里……挣扎着活下去,也才能……有能力护住我那宫外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妹妹,让她不至于流离失所。”

他再次停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混合着对过往艰辛的回味,以及一丝对命运捉弄的嘲弄:“这些年,我亲眼见过太多人,昨日还圣眷正浓、风光无限,今日便可能因为一句无心之失、或是一桩莫须有的罪名,而跌落云端,身首异处,甚至累及家族。也亲眼见过、听闻过太多足以让许多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秘密与阴私。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太深,本身就是一种原罪,一种沉重的负担,仿佛头顶时刻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但我和我妹妹的命,就系于此。我别无选择……就像这次,‘烛龙’之案,若非靠着这点‘活档案’的微末本事,于庞杂信息中抽丝剥茧,我们恐怕早已死了无数次,尸骨无存;但也正因为知道得太多,触及了最核心的禁忌,才被卷入这滔天漩涡,差点……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这是他对自身那惊人能力的解释,也是一种对命运无奈的坦白。他的缜密、他的敏锐、他那近乎偏执的观察与记忆,既是他在绝境中赖以生存的护身符,也是屡屡将他推向风口浪尖、直面最大危险的催命符。

“你……害怕吗?” 赵泓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臻多宝,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在通过《璇玑图》,最终推断出‘烛龙’的真实身份,可能就是冯远道的那一刻?”

臻多宝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坦然地、缓缓地点了点头:“怕。怎么不怕?”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那是枢密副使,是手握帝国军事机枢的重臣,是……曾对我有过提携之举、我内心深处一度也曾心怀感激的上官。扳倒他,无论最终是成是败,我们都将面临无法想象的压力,来自其党羽的反扑,来自朝野不明真相者的非议,甚至……可能背负上‘忘恩负义’、‘构陷忠良’的骂名。这其中的凶险与后果,每一样都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但他话锋随即一转,眼神变得坚定起来,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恐惧的、更加宏大的担当:“但比起这些害怕,我更怕……若是我们因为畏惧而选择了沉默,若是放任‘烛龙’继续潜伏在帝国的心脏,吮吸着国家的精血,与敌国暗通款曲,这大宋的江山社稷,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有多少像流珠那样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像那些战死在边关或因内部倾轧而枉死的将士、像我们那些忠心耿耿却最终埋骨他乡的弟兄一样……无辜的人,会因为我们的退缩,而前赴后继地枉死?这……才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恐惧。”

赵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头,重新望向那漆黑的池水,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也怕。怕我们拼尽全力,最终却依旧辜负了那些将性命托付给我们的弟兄;怕豁出一切去守护的某些东西,到头来发现并不值得;更怕……有朝一日,在这无休无止的阴谋与厮杀中,我们自己也会被这潭深不见底的污水浸透,渐渐迷失了最初握剑的本心,变成了……我们自己曾经最憎恶、最不齿的那种人。”

两人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冰凉的夜风掠过池面,带来湿润的水汽,轻轻拂过他们的面颊。池水依旧在不急不缓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如同母亲安抚婴孩般的、规律而宁静的声响。在这片曾经充满了极致阴谋、血腥杀戮与人性挣扎的池畔,两个身世背景迥异、性格特质截然不同、却因命运那不可抗拒的丝线而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人,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坦诚地,向对方展露了自己内心最脆弱、最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些深藏的恐惧、无奈的过往、不愿示人的软肋,以及那份超越了个人生死荣辱的、对家国天下的朴素责任感,在此刻,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成为了比任何歃血为盟的仪式、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都更加牢固、更加坚不可摧的信任纽带。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夜风渐渐带上了更深重的凉意,天际的星子也似乎黯淡了几分。池边的柳条停止了摇曳,万物仿佛都沉浸在一片安详的睡梦之中,唯有这两个清醒的灵魂,依旧站立在现实与回忆的边缘。

赵泓缓缓地转过身,彻底地面向臻多宝。他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总是带着皇城司干当官特有的、审视一切的锐利与冰冷逼人,而是沉淀下了一种经历过生死极限、见识过人心最幽暗处、洗尽铅华后的沉静与透彻,那目光里,蕴含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托付。

“这条路,” 他开口说道,声音不高,却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地传入臻多宝的耳中,“既然选择了走下去,前方……只怕不会风平浪静,只会比我们刚刚经历的,更加凶险,更加……看不到尽头。”

臻多宝静静地迎着他那复杂而深沉的目光,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仿佛卸下了所有心防的、带着疲惫与释然交织的微笑。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年笼罩的些许阴郁,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我知道。” 他回答道,同样是简短的三个字,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陈词,却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平静与接受。这是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一种对前路艰险的共同认知。

没有歃血为盟的仪式,没有对天发誓的激昂,没有“同生共死”的俗套誓言。赵泓只是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那只布满了握刀老茧、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重重地、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拍了拍臻多宝那看似单薄、实则蕴含着惊人毅力与韧性的肩膀。这一拍,仿佛有千钧之重,传递的不仅仅是战友之情,更是兄弟之谊,是超越了一切世俗关系的、灵魂层面的认可与绑定。

“从今往后,” 赵泓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磐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的命,和我的一样,都得好好留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沉寂的金明池,扫过那深邃的夜空,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封侯拜相,也不是为了那不知由谁书写、能否公允的青史留名。”

臻多宝感受着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充满了温度与力量的手掌,那不仅仅是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更是一份共同背负过往罪孽与未来责任的、重于泰山的承诺。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内,那颗一向冷静克制的心脏,有力地跳动了一下。他迎着赵泓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语气平静而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嗯。都得好好留着。”

简短的对话之后,是更长久的、却不再令人感到压抑和孤独的沉默。他们再次并肩立于金明池畔,两道身影在朦胧的月色与稀疏的星辉下,仿佛被无形地熔铸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前方,是依旧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朝堂宦海,是未知的、可能更加酷烈的挑战与无处不在的危险。但此刻,他们心中都无比清楚地知道,无论未来的风雨如何飘摇,道路如何崎岖难行,他们不再是那个独自仗剑、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孤臣,也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在悬崖边缘独自舞蹈的影子。

战斗,远未结束。历史的车轮依旧在滚滚向前,权力的博弈永远不会停歇。但至少,从这一刻起,他们有了一个可以毫无保留交付后背、共同面对一切狂风暴雨的同伴。这份在血与火、信任与背叛中淬炼出的情谊,将成为他们在这波澜壮阔却又危机四伏的时代洪流中,最坚固的舟楫,也是最锋利的剑刃。

池水无声,静静地涤荡着过往的血腥、尘埃与喧嚣,也清晰地映照出这对注定将在这风云激荡的岁月里,继续携手前行、共担罪孽与使命、直至生命尽头的盟友的身影。夜色,温柔地将他们笼罩,仿佛在为这无声却重于泰山的盟约,作着永恒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