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图谱终解(1/2)
皇城司,那座曾经代表着皇权特许、令百官忌惮的森严堡垒,此刻在赵泓与臻多宝的感知中,已然化作一张遍布无形尖刺的罗网,每一道阴影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那支来自内部、精准射向赵元佐咽喉的淬毒袖箭,其冰冷的尾羽仿佛依旧在眼前颤动,它不仅仅是一次失败的灭口,更像是一声来自深渊的、清晰无比的宣告——“烛龙”的阴影无处不在,它的触须早已深入帝国的肌体,甚至在这皇权最直接的爪牙机构内部,也盘踞着它的眼线与利齿。
来不及愤怒,更来不及细查内鬼,生存与完成任务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必须立刻离开。在几名经过赵泓暗中观察、反复确认、以性命相托也绝无问题的老部下心腹的拼死掩护下,他们带着精神已然崩溃、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赵元佐,以及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物证匣子,如同受伤后被迫离开巢穴的猛兽,利用对汴京地下脉络的熟悉,几经辗转,最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南城边缘、一间早已荒废多年、连最顽皮的乞儿都不敢轻易靠近的旧城隍庙偏殿。
这里,是臻多宝众多隐秘身份中,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安全屋”。殿内蛛网密布,层层叠叠,如同悬挂的灰色幔帐;泥塑的城隍爷与判官神像早已倾颓,彩漆剥落,露出里面暗黄的草胎泥骨,空洞的眼眶漠然地注视着不速之客;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彻底燃尽后残留的、带着灰烬感的呛人气息,混合着木质梁柱因常年潮湿而散发出的、深沉的腐朽味道,构成了一种近乎坟墓般的死寂与压抑。唯一的光源,是一盏从皇城司秘密带出的、灯焰被刻意调到最小的牛油灯,那微弱而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着一小片黑暗,却将殿内其他角落衬托得更加幽深莫测。
窗外,汴京城并未沉睡。隐约可闻皇城司与京兆尹府的差役、兵丁们高举火把、四处设卡、严厉盘查的呼喝声、杂沓的脚步声、以及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如同拉网般一遍遍梳过附近的街巷。而在这些官面上的喧嚣之下,两人那经过千锤百炼的敏锐感知,还能捕捉到一些更加细微、更加危险的动静——某些身份不明、动作轻捷如猫、气息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暗探,正如同真正的鬼魅,在更深的夜色掩护下,于屋顶、墙头、巷道阴影间无声地穿梭、窥探。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间破败的庙宇,似乎随时都能将其彻底淹没。
赵泓背靠着冰冷刺骨、布满苔藓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脸色在昏黄油灯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连日来的剧毒侵蚀、精神的高度紧绷、以及不间断的搏杀与逃亡,几乎耗尽了他这具钢铁般躯壳的最后一丝潜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间那冰火交织的隐痛,额角与鼻翼两侧不断渗出细密而冰冷的虚汗。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眸,却如同在灰烬中依旧顽强燃烧的两点炭火,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他手中紧握着那柄跟随他多年的佩刀,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雪亮的刀身,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的目光,则如同最警惕的哨兵,一遍遍扫过偏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几个用破木板勉强封住的窗户缺口、以及头顶那布满蛛网、似乎随时可能塌落的腐朽椽梁,防备着任何可能出现的袭击。
而在不远处,臻多宝正盘膝坐在一堆相对干燥的、散发着霉味的陈年干草上。那幅关乎全局、蕴含着最终秘密的《璇玑图》残卷,被他极其小心地再次在面前展开。五彩的丝线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神秘而瑰丽的光泽。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柔地拂过那些密密麻麻、仿佛蕴含着宇宙至理的文字方阵,眼神凝聚如实质,仿佛要将这八百四十一个字的每一个笔画、每一种颜色、每一个可能的位置关联,都彻底拆解、消化、烙印进自己灵魂的最深处。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所有那些用鲜血、生命和巨大风险换来的信息,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熔炉,在他那“活档案”式的大脑中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碰撞与融合——
那独一无二、产自岭南湿热之地、经由番商哈桑那庞大而隐秘的贸易网络输入、最终诡异地同时出现在曹国公赵元俢身上以及水秋千死士指甲缝隙里的,“龙涎香”变种香料;
那工艺精湛、融合了北方辽国基础锻造技法、西域流传过来的、追求极致穿透效率的设计理念、需要极高明的工匠与深厚材料学知识才能完成改良、并且极有可能由精通金石药理的太医院副使王继明提供了关键技术支持的特制破甲箭镞;
赵元佐在审讯室精神崩溃、濒临绝望时,如同梦呓般吐露出的、对那个名为“烛龙”的存在所表现出的、深入骨髓、绝非伪装的恐惧与敬畏,以及他那句充满绝望的呐喊——“朝野上下,宫里宫外,哪里没有‘烛龙’大人的眼睛和手臂?!”;
还有那些从武库暗室中搜出的密信草稿里,那些语焉不详却又指向明确的隐语——“那位”的默许,“朝中自有呼应之力”,“需借‘东风’之势”……
这些看似孤立、散乱的信息碎片,此刻却与《璇玑图》上那些尚未被完全破解的、最为艰深晦涩、排列组合也最为复杂的最后部分,开始产生一种奇异的、仿佛命运安排般的共鸣与呼应。一条条无形的丝线,正在臻多宝的脑海中,试图将这些碎片与图中的特定文字、特定读法路径连接起来。
“枢密院……军械制造……边军影响……番邦渠道……位高权重……网络庞大……” 臻多宝的眉头紧锁,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低语,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图中一个用玄(黑)色丝线织就的、位于某个极其复杂的多重环旋读法几何中心点的“枢”字上。这个字,在之前的破译中曾多次出现,但始终未能确定其核心指代。“能够同时、且不着痕迹地接触到边军旧部(死士的可靠来源)、掌控或至少能深度影响军械制造的标准与流程(特制箭镞的出现)、合理合法地与番邦巨贾建立密切联系(哈桑的渠道)、并且在朝中拥有足以让赵元佐这等皇长子甘心为棋、让王继明、赵元俢这等人物依附效忠的庞大权势与人脉网络……满足所有这些几乎严苛条件的衙门和个人……”
他的手指,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而迅捷的方式,在五彩的锦图上移动、点划。他不再局限于某一种单一的读法,而是将之前成功破译军械案和毒杀密文时发现的几种规则——纵横回读、环旋读、分段交叉读——与一种他自己在巨大压力下灵光乍现、基于特定关键词坐标定位与逻辑关联的全新推演法,大胆地结合在一起。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快速,将“香料”、“箭镞”、“边军”、“枢密”、“网络”、“烛龙”等核心关键词,如同投石问路般,一次次代入到不同的、变幻莫测的阅读路径中进行尝试、验证、排除。
赵泓屏住了呼吸,连擦拭刀身的动作都停滞了,他紧紧盯着臻多宝那仿佛与外界隔绝、全身心沉浸在与古人先贤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智力角逐的身影。庙外远处的喧嚣与近处的死寂,在此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时间,在令人焦灼的期待与智慧的激烈碰撞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以一种异常粘稠而缓慢的速度流逝。
突然,臻多宝那不断移动的手指,猛地、如同被无形之力定格般,停在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于方阵最边缘角落、用白色丝线织就的“讷”字上!这个字平凡无奇,在浩瀚的字海中几乎被忽略。但就在这一刹那,臻多宝的眼中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他以此字为全新的起点和轴心,结合之前破译时发现的、那套隐藏在正常读法之下的、更为隐秘的编码规则,以一种完全反常规、逆向回溯、结合了蛇形跳跃与特定字数间隔的、极其诡谲难测的方式,将一系列看似毫不相干、散落在《璇玑图》各个遥远角落的字眼,如同穿针引线般,精准而流畅地串联了起来!
他的眼睛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近乎实质的、穿透一切迷雾的惊人光芒!连那苍白的脸颊也因极致的激动而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赵泓,声音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被最终破译的、石破天惊的密语:
“赵虞候!看这里——‘讷于言而敏于行,枢机暗握,龙潜于渊,光耀九天!’”
这短短一句十六字的谶语,虽然依旧带着诗意的隐晦,但其指向性,已然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直指核心!“讷于言而敏于行”,精准地勾勒出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低调内敛,但行事风格却雷厉风行、手段凌厉果决的人物画像;“枢机暗握”,则毫不掩饰地直指其执掌帝国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暗中掌控着庞大的权力与机密;“龙潜于渊,光耀九天”,更是完美地对应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烛龙”之名——如同神话中的巨龙,潜伏在幽深黑暗的渊薮(朝堂的最深阴影处),却怀抱着终有一日要腾跃而出、其光芒(权势)照耀整个天下的巨大野心!
“枢密院……‘讷于言而敏于行’……枢机暗握……” 赵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脑海中,几乎不受控制地、瞬间浮现出一个他极其熟悉、甚至一度心怀敬仰的身影——枢密副使,冯远道!
冯远道!年近五旬,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面容总是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静。他出身并非显赫世家,乃是靠着在西北边陲一刀一枪、实实在在的军功,以及其过人的谋略和勤勉,一步步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艰难晋升至如今这帝国军事核心的副枢密使高位,地位尊崇,仅在枢密使曹彬之下。在朝堂之上,他给所有人的印象,向来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行事风格稳健到近乎保守,从不轻易表态,也从不参与任何明显的党派之争。对官家,他历来表现得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对同僚,无论品阶高低,他总是谦和有礼,从不以势压人。在众多朝臣眼中,他是一位难得的、不结党营私、实心用事的能臣干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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