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图谱终解(2/2)
而更让赵泓感到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的是——当年他赵泓之所以能从边军一名普通的悍卒,被独具慧眼地选拔、调入这关系复杂、职权特殊的皇城司,正是时任兵部侍郎的冯远道,在一次校阅边军时,看中了他于细微处展现出的敏锐洞察力和悍不畏死的勇毅,在其中起到了最关键、最直接的举荐作用!可以说,冯远道对他赵泓,有着实实在在的知遇之恩!在赵泓内心深处,这位沉默寡言的冯枢相,一直是一位值得他由衷尊敬、心怀感激、并且视为楷模的、公忠体国、提携后进的长辈与上司!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那个看起来有些木讷、有些疲惫、却将毕生精力都奉献给军国大事的冯远道?那个曾拍着他的肩膀,勉励他“为国效力,不负此身”的冯枢相?!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被最信任之人彻底背叛的锥心愤怒、以及某种支撑着信念的基石轰然崩塌后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赵泓的全身。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动作因过度的冲击而显得有些踉跄和僵硬,眼前甚至出现了瞬间的黑视,他不得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死死扶住身后那冰冷潮湿、布满苔藓的墙壁,才勉强稳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沾血的棉花,想要嘶吼,想要质问,却最终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无法发出。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瞪着前方虚无的空气,里面充满了信仰被彻底粉碎后的痛苦与迷茫。
臻多宝看着赵泓那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剧烈震颤的反应,心中已然明了了一切。他缓缓地、极其慎重地将那幅蕴含着惊天秘密的《璇玑图》残卷重新卷起,用油布仔细包裹好,仿佛在收拾一个刚刚被揭开封印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魔盒。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偏殿中响起,沉重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在青石板上:
“是他,对吗?冯远道,冯枢相。” 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只有他这个位置,手握帝国军事机枢,才能完美地、不露痕迹地解释通所有的环节。他能以职权之便,接触到所有军械制造、验收、储备的流程与核心标准,有能力对某些边军旧部体系施加影响、甚至安插人手;他能通过枢密院与番邦往来(哪怕是敌对的)的正当渠道,与哈桑这等番商建立‘合情合理’的联系;他能利用职务和多年经营,在枢密院内部、乃至相关的军方系统,编织一张庞大而隐秘的关系网、情报网,而不被轻易察觉。他的‘木讷’与‘低调’,他那副忠厚勤勉的面具,正是他最好的保护色,足以麻痹绝大多数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甚至,他当年举荐你进入皇城司,或许也并非全然出于爱才之心与公义……也可能,是在这个关键而特殊的位置上,预先埋下一颗看似无关紧要、但关键时刻或可传递消息、或可施加影响、甚至能在必要时……被牺牲掉的棋子。而赵元佐,”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这位野心勃勃的皇长子,很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用来吸引我们注意力、在前台表演的木偶,一个在计划成功时可以拥立、在事情败露时可以被毫不犹豫推出去顶罪、承担大部分罪责的、完美的替身与幌子!”
这一连串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分析与推断,如同最残酷的刑罚,一遍遍拷打着、凌迟着赵泓已然千疮百孔的认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秉公执法,在为国除奸,在追查那些危害社稷的叛徒与蠹虫,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终那冰冷剑锋所指向的,竟然是这位曾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被朝野上下视为国家柱石、军国栋梁的重臣!这种情感上的巨大背叛感与信仰层面的彻底崩塌,所带来的痛苦与撕裂,远比他所中的剧毒、所受的刀伤,更加深沉,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泓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的最后挣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般的颤抖。他无法理解,一个已经位极人臣、深受两代皇帝信任、手握重权、几乎站在了人臣顶峰的人,为何还要冒着身败名裂、诛灭九族的巨大风险,去行此通敌叛国、动摇国本、将亿万黎民拖入战火深渊的疯狂之事?这完全不符合他认知中的那个冯远道!
“权力的欲望,是这世间最难以填满的沟壑。它永无止境,甚至能吞噬掉最初那份或许也曾存在过的忠诚与理想。” 臻多宝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声音里不带丝毫温度,“或许,他认为在曹彬曹枢密之后,那正枢密使之位,于情于理都本该属于他冯远道,却因其并非世家显赫的出身,或是朝中其他势力的平衡与阻挠,而始终未能如愿,由此心生怨怼,积郁成魔?或许,他有着远超我们想象的、更大的、更加不为人知的野心,认为这赵宋天下,也该换一种他冯远道所认可的‘坐法’?又或者……”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他与北边的辽国,达成了某种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涉及领土、权位甚至是……未来帝位的、更加肮脏与可怕的交易……但无论如何,”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他冯远道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然彻底践踏了为人臣子最基本的道德与法律底线!其罪,滔天!其行,罄竹难书!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无法为其开脱分毫!”
真相带来的巨大震撼与灵魂层面的痛苦之后,是更加冰冷、更加严峻的现实,如同一座巍峨的冰山,横亘在两人面前。如何扳倒冯远道?这绝非易事,甚至可以说是一项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冯远道并非赵元佐那样虽有野心却缺乏根基的皇子。他在枢密院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无比,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尤其在军方系统和与军事相关的各个衙门,其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本人又以其谨慎、多疑和善于隐藏而着称,几乎从不留下明显的把柄。直接拿着现有的证据去指控他?且不说赵元佐的供词在对方强大的势力面前,极易被反咬为“攀诬构陷”,那些物证——密信、地图、箭镞——虽然能指向一个庞大的阴谋网络,但要形成一条直接、唯一、无可辩驳地指向他冯远道本人的证据链,目前还远远不够。贸然行动,非但不能将其定罪,反而会彻底打草惊蛇,引来他及其庞大党羽最疯狂、最酷烈的反扑。以“烛龙”的手段和其掌控的资源,完全有可能在他们将证据呈递御前之前,就将他们,连同所有的证人证物,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甚至可能被他颠倒黑白,反诬他们才是构陷忠良、祸乱朝纲的罪魁祸首!
“不能硬碰硬,绝对不能。” 赵泓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波澜,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让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他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与痛苦后,重新变得如同打磨过的寒铁,锐利、冷静,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只剩下最纯粹的目标与决断。“他是盘踞在朝廷中枢、与帝国命脉深深缠绕的一条毒龙。我们要屠龙,就不能自己冲上去与龙牙搏斗,必须……借力。”
“借陛下的力,借……晋王殿下的力。” 臻多宝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赵泓的意图,接口道,眼中闪烁着洞悉人性与权力运作规律的智慧光芒。“冯远道权势再大,其根源也来自于陛下的信任与授权。而晋王殿下,如今摄政监国,对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稳固、尤其是可能威胁到未来权力平稳传承的势力,都必然抱有最高度的警惕与最敏感的神经。这是帝王心术,也是权力场上的铁律。”
一个极其冒险、堪称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火中取栗的绝密计划,在两人压低声音、快速而高效的交流中,逐渐变得清晰、成形——
其核心,便是“驱虎吞狼”。巧妙地利用当今皇帝那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加深的多疑性格,以及晋王赵光义对权力,尤其是对军权旁落的极致警惕与守护本能。
首先,他们需要将手中那些确凿的、但暂时无法直接、唯一指向冯远道的核心罪证——例如那份清晰标注了军械走私完整路线的漕运舆图、那几封内容涉及通敌交易的密信残篇、以及那几枚明显超越宋军制式水平、工艺来源可疑的特制破甲箭镞——进行精心筛选与处理。然后,通过两条绝对可靠、且互不知情的秘密渠道,分别、以看似“偶然”被发现、或是通过“匿名”举报的方式,巧妙地、分批分量地泄露给皇帝最信任、掌握着内廷部分权力的心腹大貂珰,以及晋王府中那位以智谋深远、深受倚重的首席谋士。所泄露的内容,必须经过精心设计,要足以引起这两位权力顶峰人物的高度警觉和深深的猜忌,让他们意识到有一个庞大的、涉及军械与通敌的阴谋网络存在,但又不能显得过于刻意,更不能直接点明冯远道的名字,以免被怀疑是政敌的构陷。
其次,要利用冯远道与枢密使曹彬之间,那可能早已存在、或至少可以被巧妙制造出来的、关于未来枢密使之位的微妙竞争关系。通过某些不易察觉的暗示,或者制造一些真假难辨的“线索”,将调查的视线和怀疑的矛头,看似无意地、实则精准地引向曹彬一方。营造出一种曹彬为了巩固自身地位、排除潜在竞争对手(冯远道),而故意夸大其词、甚至可能伪造部分证据的假象。以冯远道那狐狸般的狡猾和多疑性格,他一旦察觉到风向不对,尤其是察觉到可能来自曹彬方向的“威胁”,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有所行动,或主动出击攻击曹彬以自保,或试图将水搅得更浑,而这,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让“烛龙”在自以为是的应对中,暴露出更多的破绽。
然后,也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最危险的一步——在最恰当的时机,抛出赵元佐这条线,但抛出方式需要极其讲究。不是直接让赵元佐去指证冯远道(那太容易被反咬),而是通过某种方式,让皇帝和晋王“自己意识到”,赵元佐的谋逆之举,其背后很可能站着一位能量更大、隐藏更深、来自军方核心重臣的影子!一个皇子谋逆,或许尚在可控范围,但若是一位掌控帝国军权枢纽的重臣也怀有异心,那其威胁程度,将是颠覆性的,足以让任何一位帝王寝食难安。届时,根本无需赵泓和臻多宝拿出那条直接指证冯远道的、完美的证据链,皇帝和晋王内心那熊熊燃烧的猜疑与恐惧之火,就足以成为斩向冯远道脖颈的、最锋利无情的尚方宝剑!
“此计……险之又险,如履薄冰。” 赵泓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细微的差错,任何一方势力未能按照我们预期的轨迹行动,或者冯远道的反应超出了我们的预估……我们,以及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可能……遗臭万年。”
“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看到一线生机,也是唯一有可能扳倒‘烛龙’的机会。” 臻多宝的目光坚定如磐石,没有丝毫动摇,“面对这条潜伏在帝国心脏、几乎与国同休的毒龙,常规的手段已然无效。唯有行此险招,引动九霄天雷,借天地之力,方能……弑神!”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不容退缩、破釜沉舟的决绝,以及一种明知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却依旧要义无反顾踏过去的、近乎悲壮的勇气。在这间破败不堪、神佛沉默的城隍庙偏殿中,一场以整个大宋朝廷为棋盘、以帝王心术与朝堂党争为棋子、目标是弑杀帝国阴影深处最强大敌人的、惊心动魄的弑神之局,就此悄然布下。未来的腥风血雨,朝堂的惊天波澜,乃至整个帝国的命运走向,都将系于这险之又险的一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