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审亲王(1/2)

皇城司最深处的这间审讯室,与其说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是一座被精心雕琢、沉入地底的石棺。四壁皆是由巨大而厚重的青石垒砌而成,石块之间的缝隙被一种特殊的灰浆填满,打磨得光滑如镜,不见丝毫罅隙,完美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光线,营造出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仿佛沉淀了数百年的、混合着铁锈腥气、陈年血痂以及石壁本身散发出的阴冷潮湿的霉味,这气味无孔不入,钻入鼻腔,直抵肺腑,足以让任何初入此地者从灵魂深处泛起寒意,意志薄弱者恐怕撑不过一炷香便会精神崩溃。

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极高处孤悬着的一盏特制牛油灯。灯盏被设计成莲花状,投下的光晕昏黄、粘稠,并且随着灯焰那永不停止的、细微的摇曳,将室内有限空间里的人影拉扯、扭曲、变形,投射在光秃秃的石壁上,形成各种张牙舞爪、如同地狱魔怪般的诡异阴影,无声地施加着心理上的压迫。

赵元佐被除去了代表亲王身份的九旒冕和锦绣蟠龙袍,只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质地普通的中衣,坐在房间正中央那张冰冷、坚硬、毫无舒适度可言的硬木圈椅中。他并未被粗鲁地捆绑,但手腕、脚踝以及肘关节、膝关节处,都被巧妙地扣上了特制的、内衬软皮的精钢镣铐。这些镣铐设计精巧,不会在尊贵的皮肤上留下难看的淤痕,却足以在关键时刻,让任何试图爆发或反抗的力量被消弭于无形。他低垂着头,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使人难以窥探其下隐藏的真实情绪。唯有那即便在此种境地依旧下意识挺得笔直的脊梁,以及那双在袖中紧紧握成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天潢贵胄的、不肯轻易弯折的倔强与骄傲。

赵泓与臻多宝,如同两道来自不同世界的剪影,一左一右,静默地立于光影交织最为模糊的边缘地带,仿佛融入了背景的黑暗,又仿佛随时会从黑暗中暴起发难。

良久,赵泓向前踏出一步。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瞬间吞噬了周围本就有限的光线,那身玄黑色的皇城司制式官袍,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吸收所有色彩的幽暗。他的面容如同被北地最凛冽的风沙磨砺过的岩石,冷硬,棱角分明,不带丝毫多余的表情。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完毕、正准备饮血的鹰喙,带着沙场特有的、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实质般煞气,毫不避讳地、直接刺向圈椅中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皇长子。

“赵元佐!”

他的声音打破了审讯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这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有些因连日劳累与体内毒素侵蚀而带来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冰冷铁块,被精准地、沉重地投掷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无从抗拒的压迫感,直逼对方的心神。

“金明池御宴!众目睽睽,百官见证之下!那杯意图毒杀陈王的鸩酒,你作何解释?!那伪装成凌波仙子的水秋千死士,其来历、其训练、其行动,与你府上往来密切的太医院副使王继明、番商巨贾阿卜杜勒·哈桑、乃至你的皇叔曹国公赵元俢,又作何解释?!还有西郊那座废弃武库深处,那间与你脱不了干系的隐秘暗室!其中搜出的,与你笔迹神似、内容大逆不道的密信草稿!那张清晰标注了军械走私路线的漕运舆图!那些记录着巨额不明资金流向的账目残页!乃至那通敌叛国、资助于我大宋死敌的特制破甲箭镞!桩桩件件,人证物证,环环相扣,铁证如山!”

他的话语如同战场上最密集的弩箭齐射,没有任何花哨的修饰,只有最直接、最残酷的事实指控,试图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先声夺人,一举撕裂对方那看似平静的外表,击溃其心理防线。

“你!身为陛下长子,虽非中宫嫡出,然陛下待你,何曾有过半分亏欠?!赐你亲王府邸,授你实权官职,享万民供奉,受宗室尊崇!你身上流淌的,是太祖皇帝传下的血脉!你就是这般回报君父如山恩重?就是这般维护你赵氏江山社稷?就是这般对待仰赖你赵家统治的天下亿万黎民百姓的吗?!”

赵元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但他依旧死死地低着头,凌乱的发丝掩盖了他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波动,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浓烈嘲讽与不甘意味的冷哼,像是在嘲笑赵泓的指控,又像是在嘲笑自己此刻的境地。

就在这时,臻多宝适时地向前迈了半步。他的姿态与气势逼人的赵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依旧穿着那身毫不起眼的青衫文吏服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天悯人的平静,眼神澄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的声音温和,语速平缓,如同深山幽谷中潺潺流淌的溪水,与这间阴森、压抑、充满铁血气息的审讯室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形成了一种互补。

“殿下,”他开口了,语气甚至依旧保留着一丝对皇室成员应有的、程式化的敬称,但这敬称在此刻此地,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您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太祖皇帝的嫡系血脉,身份何等尊崇显赫。即便……嗯,即便非中宫皇后所出,然‘皇长子’这三个字,在朝堂,在民间,在宗室谱牒之上,亦有着其独特而沉重的分量,牵一发而动全身。您可曾冷静思量过,您今日所做之种种,一旦经由三司会审,证据链彻底闭合,公告于天下,将给皇室声誉带来何等毁灭性的、难以挽回的打击?史官那支铁笔,从不容情,千秋后世,将如何记载评说您这一支?是赞颂您的……呃,‘雄才大略’,还是唾弃您的……‘丧心病狂’?”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赵元佐低垂的头颅,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您又可曾想过,若是魏王(指赵元佐之父赵廷美)殿下在天有灵,见到自己的血脉至亲、寄予厚望的长子,竟行此……此等动摇国本、人神共愤之大逆不道之事,他老人家……该是何等的痛心疾首?九泉之下,可能瞑目?”

他没有像赵泓那样直接罗列冰冷的罪状,而是从更柔软、却也更为诛心的角度切入——家族的荣誉、身后万世的评价、先父未竟的遗志与可能存在的失望。这番带着文人特有的、鞭辟入里般的灵魂拷问,显然比赵泓那雷霆万钧的斥责,更能刺痛赵元佐那敏感而骄傲的内心。他猛地抬起了头!虽然动作很快又低了下去,但那一瞬间,赵泓和臻多宝都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布满的、如同蛛网般密布的血丝,以及那剧烈哆嗦着、仿佛想要激烈反驳什么,却最终又被强行压抑下去、死死咬住的嘴唇。他粗重地喘息着,猛地将头扭向一边,仿佛不愿,或者说不敢,再与臻多宝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对视。

赵泓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情绪失控,立刻如同最老练的猎人般,转换了攻击的角度和力度,声音愈发冰冷刺骨,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你以为,沉默就能保住你最后那点可怜巴巴的、皇长子的尊严?你以为,靠着那些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阴谋勾当,勾结外寇,戕害骨肉兄弟,铲除异己,就能顺理成章地踏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简直是痴心妄想!荒谬绝伦!陛下如今春秋鼎盛,龙体康健!晋王殿下贤德之名,播于朝野,乃众望所归!满朝文武,天下兆民,眼睛都是雪亮的!民心向背,岂是你能以诡计强行扭转?!你此举,非但不能成就你的痴心妄想,只会将你自己,将你身边所有被卷入这滩浑水的人——王继明、哈桑、赵元俢,乃至你府中那些或许并不知情的属官仆从——都一个个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你的野心,你的贪婪,难道就是用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用你赵家一脉的清白声誉来铺就的吗?!这通往龙椅的道路,是用至亲的鲜血和叛国的耻辱染红的,你就算坐上去,能安稳吗?能安心吗?!”

他刻意点明“陛下春秋鼎盛”、“晋王贤德”、“众望所归”,是在赤裸裸地提醒赵元佐其继位希望的渺茫与不切实际,同时用那些已然暴露或即将暴露的同党的悲惨下场来持续施加压力,试图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感与负罪感,让他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代价是何等惨重。

而臻多宝,则再次用他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在黑暗的悬崖边,为他递上了一根看似可靠的、通往“生路”的藤蔓:“殿下,或许……事情并非全无转圜余地?或许,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是有人以泼天的权势诱惑于您?还是握有您某些……难以示人的把柄,以此胁迫您就范?陛下乃千古仁德之君,念及父子天性,血脉相连,若能迷途知返,幡然醒悟,主动交代出幕后的主使之人与尚未暴露的同党,戴罪立功,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得以保全性命,甚至……留有几分宗室体面。”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诱导性的希望,但随即语气又转为凝重,“但若是一意孤行,负隅顽抗,待到所有证据链彻底闭合,人证物证俱全,形成铁案,届时……即便是陛下心存怜悯,恐怕也难敌国法如山,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您……真的愿意,为了某些躲在暗处之人的野心,或者为了守住某个或许早已不再是秘密的秘密,而赌上自己的一切——荣华、自由、声誉,乃至……最宝贵的性命吗?这赌注,未免太过沉重了。”

他巧妙地给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出路”,将部分责任引向那个潜在的、更为神秘的“幕后指使”,试图松动赵元佐那已然开始摇晃的心理防线,让他产生一种“并非主谋,或可减罪”的错觉,从而撬开他的嘴。

两人一刚一柔,一猛一缓,一个以国法威严、如山铁证、惨烈后果相逼,一个以血脉亲情、身后名誉、一线生机诱导。他们的话语,如同两把无形却无比精准的凿子,一把沉重刚猛,一把纤细阴柔,从不同的角度,持续不断地、富有节奏地敲击着赵元佐那看似坚固、实则内部已然开始龟裂的心理壁垒。审讯室内,一时间只剩下赵泓时而冰冷如刀、时而厉声如雷的质问,臻多宝时而温和似水、时而犀利如针的剖析与引导,以及赵元佐那越来越粗重、越来越难以抑制、仿佛破旧风箱般拉扯的喘息声。汗水,已经彻底浸透了他素白的中衣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因极度紧张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线条。

时间,在这无声却激烈无比的心理攻防战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以一种异常粘稠的速度流逝。赵元佐的额头、鬓角、乃至鼻翼两侧,都布满了密集的、不断汇聚并滚落的冷汗珠。他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不仅苍白,甚至开始微微泛出青紫色。他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起初只是手臂,后来蔓延至肩头,最终连那挺直的脊梁都似乎难以维持,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弯曲。他内心的天人交战、恐惧与挣扎,已然如同写在脸上一般清晰可见。

赵泓与臻多宝的配合,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他们如同两位技艺高超的琴师,总能精准地把握住对方情绪的每一个细微波动,在赵元佐的愤怒即将压过恐惧时,赵泓便以更严厉的罪证予以压制;在他流露出些许悔意或动摇时,臻多宝便适时地递上那根名为“希望”的脆弱稻草。他们的攻势连绵不绝,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持续冲击着那摇摇欲坠的心理堤坝。

终于,在赵泓再次厉声质问那特制箭镞背后所隐藏的通敌叛国之重罪,并掷地有声、一字不差地念出几封密信中最为关键的、涉及与“北边贵人”交易细节的语句后,赵元佐那本就绷紧到了极限的神经,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发出了濒临崩溃的断裂声。

“够了!!都给本王闭嘴!!”

他猛地抬起头,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垂死野兽般的咆哮!整张脸因极致的情绪激动而扭曲变形,眼中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骇人的血丝,那里面交织着恐惧、不甘、疯狂,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他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眼前这两个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生吞活剥。

“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只知道效忠、只会摇尾乞怜的鹰犬走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变调,“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本就该……哼!就算最终坐上去的不是我赵元佐,也轮不到……轮不到那些虚伪之徒,更轮不到你们在这里对本王指手画脚,妄加评判!”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怨愤、不平与野心,在这一刻尽数倾吐出来。“是!没错!那杯酒是本王示意准备的!那秋千上的刺客,也是本王安排的!王继明、哈桑、赵元俢……他们统统都是本王的人!那些军械……那些弩机、那些箭镞,也是本王点头同意运出去的!那又如何?!这赵家的天下,这锦绣江山,难道就不能换一种坐法吗?!凭什么一定要循规蹈矩,凭什么一定要论嫡论长?!本王哪一点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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