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审亲王(2/2)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语,但就在这短暂的、情绪宣泄带来的扭曲快意即将达到的刹那,一股更深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他眼中的疯狂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敬畏与无能为力的颤抖。他的声音陡然降低,变得诡秘而沙哑,仿佛生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听去:

“但是……但是你们以为,就凭我赵元佐一个人,就能轻易调动那些悍不畏死的边军旧部来充当死士?就能让番商哈桑那样狡诈如狐、唯利是图的老狐狸甘心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本王卖命?就能让王继明那个惜命如金的太医,豁出九族性命去配制那见血封喉的剧毒?就能让曹国公赵元俢那样精明世故、从不轻易站队的老滑头,压上他经营多年的全部身家性命,陪本王玩这场掉脑袋的游戏?!”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直勾勾地盯住赵泓和臻多宝,嘴角勾起一抹惨然而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近乎轻蔑的弧度,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天真与无知,嘲笑他们只看到了水面上的涟漪,却不知水下隐藏着何等恐怖的巨兽:

“你们……你们根本不知道‘烛龙’大人的存在!不知道他拥有何等翻云覆雨、通天彻地的权势!朝野上下,六部九卿,宫里宫外,禁军边镇……哪里没有‘烛龙’大人的眼睛和手臂?!他的触须,早已深入到了这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我?我赵元佐?” 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子,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绝望的自嘲,“我不过是他庞大棋盘上……一枚稍微重要一点、用得顺手一点的棋子罢了!一枚……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没有他的首肯,没有他在背后的扶持与运作,我什么都不是!就连……就连这次看似由我主导的整个计划,从军械的流失路线,到毒药的配制选择,再到那秋千死士的潜入方式……大部分细节,也都是……也都是……”

他说到“烛龙”二字时,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极低,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光是提及,就会引来不可预测、无法承受的灾祸。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忌惮与恐惧。那绝非伪装,而是长期处于某种巨大阴影笼罩下形成的本能反应。但他终究没有将最关键的部分完全说出口,似乎那最后的一丝求生欲,或者说对“烛龙”那无孔不入的威慑力的极致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烛龙?!”

赵泓与臻多宝心中同时掀起了滔天巨浪!这是一个他们从未在任何卷宗、任何密报、任何线索中听到过的名号!它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突然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从赵元佐那绝非伪装的、近乎崩溃的恐惧与敬畏来看,这个隐藏在更深层、更黑暗处的“烛龙”,其掌控的能量、其布局的深远、其手段的可怕程度,恐怕远远超出了他们之前所有的预估与想象!赵元佐的这番崩溃式的供述,非但没有让错综复杂的案情变得明朗,反而像是撕开了一道更大的口子,将所有的疑点与罪责,都引向了一个更加幽深莫测、更加恐怖庞大的黑暗深渊!

就在赵元佐情绪激动,处于崩溃边缘,即将可能吐出更多关于“烛龙”身份、计划或党羽的关键信息,而赵泓与臻多宝全神贯注、心神紧绷地倾听着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试图从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有价值线索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

审讯室内那唯一的光源——头顶那盏孤悬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牛油灯,那稳定燃烧了不知多久的灯焰,竟毫无缘由地、猛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光影随之骤然明灭交替,整个石室内的景物和人影都出现了瞬间的扭曲与模糊!

几乎就在这光影晃动、视线受到最轻微干扰的同一刹那!审讯室那唯一用于维持空气流通、位于高处、仅有巴掌大小、并且内外都镶嵌着坚固精钢棱条以防破坏的透气窗外,一道细微得几乎完全融入窗外浓重夜色的乌光,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等到了最佳的捕猎时机,以一种超越了人眼视觉捕捉极限的恐怖速度,悄无声息地疾射而入!目标,精准无误地锁定了赵元佐那因激动嘶吼而微微扬起的、毫无防护的咽喉!这一击,时机、角度、速度,都拿捏得妙到毫巅,狠辣、果决,不带丝毫犹豫,分明就是要一击毙命,彻底断绝所有线索!

“小心!”

赵泓那如同炸雷般的怒吼,与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身体本能反应,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同步!在灯影刚开始摇曳、那致命的危机感如同电流般刺入他神经末梢的瞬间,他甚至来不及进行任何理性的思考与分析,身体就已经如同一张被拉满到极致后骤然释放的强弓,爆发出全部的力量!他没有去拔那近在咫尺的佩刀——因为那需要时间,而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他选择了一种更快、更直接、也更冒险的方式——猛地一记侧身鞭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在了赵元佐所坐的那张硬木圈椅的椅背之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石室内回荡!沉重的硬木圈椅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得猛地向后翻倒!坐在上面的赵元佐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了极致惊骇的呜咽,便连同椅子一起,狼狈不堪地、结结实实地向后仰摔出去,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上!

“夺——!”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因环境的死寂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的、利器深深嵌入硬物的声音,在赵元佐原本喉咙所在位置后方、那光滑而坚硬的石壁上骤然响起!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支通体黝黑、泛着不祥哑光、仅有小指长短、造型奇特如蛇信般的袖箭,此刻正深深地钉在那里!那精钢打造的锋利箭镞,几乎完全没入了坚硬的青石之中,只有那同样漆黑的、用特殊禽羽制成的尾翼,还在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高频地、微弱地颤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仿佛死神的嘲笑!可以想象,若是赵元佐还在原位,此刻他的咽喉恐怕已经被这支淬毒的袖箭彻底洞穿,绝无生还之理!

“有刺客!保护人证!封锁所有出口!搜索附近每一个角落!”赵泓在踹翻椅子的同时,身体已经借着反作用力调整好姿态,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猎豹般,以最快的速度扑向了那扇透气的窄窗!腰间的佩刀终于“仓啷”一声清越出鞘,雪亮的刀光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映照着他那因愤怒和后怕而显得异常狰狞的面容!

而臻多宝的反应同样堪称电光火石!在赵泓行动的同一瞬间,他已经如同鬼魅般一个箭步冲到了摔倒在地、因惊吓过度而暂时失语、只是徒劳地瞪大双眼的赵元佐身边。他没有先去搀扶,而是猛地抓住其衣襟,用力将其向旁边更加阴暗、更远离窗户射界的角落拖拽!同时,他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赵元佐与那扇危险的透气窗之间!他宽大的青衫袖袍之下,不知何时已经紧扣住了数枚细如牛毛、在微弱光线下闪着幽蓝寒光的银针,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照灯,锐利地扫视着审讯室的穹顶、墙壁接缝以及其他任何可能存在的、尚未被发现的袭击点或暗孔。

赵泓疾步冲到窗下,那透气窗位于离地近一丈的高处,他深吸一口气,足下猛地发力,纵身跃起,单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那冰冷坚固的钢制窗棱,努力将头探出,向外望去——窗外,是皇城司内院那更高大的、黑沉沉的围墙,以及围墙之外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重夜色。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低沉的呜咽。那名发动袭击的刺客,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一击不中,即刻远遁千里,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甚至连一丝残留的气息都未曾扰动。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被惊动的皇城司逻卒们手持兵刃,如临大敌地冲了进来,将审讯室围得水泄不通。赵泓脸色铁青得可怕,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珠子般砸出,要求彻底搜查附近所有可能藏匿刺客的区域,盘查所有今夜当值的人员。然而,结果早已在预料之中——一无所获。对方显然对皇城司内部的建筑结构、巡逻队伍的换防时间、乃至这间特定审讯室的位置和弱点都了如指掌,选择了这个防守看似严密、实则因专注于审讯而出现瞬间松懈的完美时机,发动了这精准、致命且干净利落的一击。

赵元佐瘫倒在冰冷的角落里,面色惨白得如同刚从石灰水里捞出来,不见一丝血色。他的身体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落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他失神地望着石壁上那支几乎夺走他性命的漆黑袖箭,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最原始的恐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亲眼见证了某种预言应验般的、彻底的绝望与死寂。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嗬嗬”声,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咒骂,或许是求饶,或许是想要交代更多,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更加用力地蜷缩起身体,仿佛要将自己藏进石壁的阴影里,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空壳,再也不肯对外界吐露半个字。

审讯,被迫彻底中断。

赵泓与臻多宝站在审讯室中央那片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下,沉默地看着那支深深嵌入石壁、尾羽仍在微微颤动的夺命袖箭,又看了看那个蜷缩在角落、彻底封闭了内心、如同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的赵元佐,两人的心情都沉重、冰冷到了极点。这突如其来的、精准而狠辣的灭口行动,不仅以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了那个名为“烛龙”的势力,其触手已经可怕地深入到了皇城司的内部核心,其反应之迅速、情报之准确、手段之诡秘狠辣、行事之果决干脆,更是让他们真切地、深刻地感受到了,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或几个野心家,而是一个庞大、严密、隐藏在帝国最深处阴影中的、无比可怕与强大的庞然大物。

夜色,愈发深沉浓重,仿佛化不开的墨汁。而那刚刚露出一丝缝隙的真相之门,在透出一线令人心悸的微光后,再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决绝地关上,只留下更深的迷雾与更令人不安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