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千索命(2/2)
那死士眼见事已不可为,突围无望,眼中闪过一丝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最后决绝。她猛地虚晃一剑,逼得赵泓下意识后撤半步以稳住重心,随即,她的头颅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狠狠撞向自己的肩头——那里,衣领的夹层中,显然藏有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
“想服毒自尽!”赵泓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他深知若是让这唯一的活口服毒身亡,所有线索都可能就此中断!这一刻,他完全不顾自身因后撤而露出的胸前空门,将残存的所有真气灌注双腿,合身如同炮弹般再次猛扑而上,左手五指贲张,化作一道黑色的幻影,如同烧红的铁钳般,带着粉碎一切的力量,狠狠扼向她的下颌!务求在其咬破毒囊之前,将其控制!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牙齿发酸的骨裂脆响,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赵泓的手指终究还是慢了那搏命一撞丝毫,未能完全阻止其动作,但那巨大的、足以捏碎顽石的力道,也瞬间震碎了对方的下颌骨与部分牙齿!那死士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如同破风箱般的凄厉惨嚎,剧痛使得她眼中的疯狂之色更浓,手中的软剑如同垂死毒蛇的最后挣扎,开始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剑气纵横,逼得靠近的几名侍卫连连后退。
赵泓知道此刻再无留手的必要,眼中寒光一闪,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手中佩刀划出一道精妙绝伦的弧线,刀尖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挑飞了对方那已然失去控制的软剑!紧接着,刀势未老,刀柄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残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重重砸在死士毫无防护的后颈哑门穴上!
死士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蛇,眼中那最后一点疯狂与不甘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黯淡、熄灭下去。她手中的力道瞬间消散,身体软软地、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偶般,从半空中颓然坠落,“砰”地一声闷响,重重砸在水殿光洁如镜的金砖地板上,激起一小片尘埃,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
从秋千荡起到极致,到死士毙命倒地,这整个过程,其实不过短短数十次呼吸的时间,却仿佛让所有亲身经历者,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池水依旧碧波荡漾,映照着天上的星月与岸边的灯火;那巨大的秋千,失去了操控者,还在凭借着惯性微微晃动,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嘎吱”声;只是,那片刻前还如同月宫仙子般飘逸的月白身影,此刻已然化作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破碎下颌处汩汩涌出的鲜血,与赵泓手臂伤口不断滴落的血珠,混合在一起,在灯火通明的水殿地板上,洇开了一朵朵触目惊心、妖异无比的猩红之花。
“封锁现场!所有人原地不动!交叉监视!擅动者、试图靠近尸体者,视同刺客同党,格杀勿论!”
赵泓强忍着阵阵袭来的眩晕感和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用那只染满了自己与敌人鲜血的手臂,高高举起象征着皇城司无上权威的鎏金腰牌,声音虽然因力竭和伤痛而嘶哑不堪,却带着一种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混乱的水殿,竟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住了那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喧嚣。训练有素的殿前司侍卫与皇城司逻卒立刻行动起来,刀剑出鞘,寒光闪耀,迅速组成一道道严密的人墙,将水殿核心区域以及那具刺客的尸体,如同铁桶般团团围住,隔绝了所有窥探与可能的破坏。
几乎就在赵泓下令的同时,臻多宝的身影便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却又异常迅捷地越众而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常人应有的惊慌、恐惧或是厌恶,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全神贯注的冷静,仿佛眼前这具刚刚失去生命的躯体,不是一场惨剧的终点,而是一个蕴含着无数秘密、亟待解读的密码箱。他快步走到尸体旁,毫不犹豫地蹲下身,白色的衣摆直接沾染上了尚未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但他毫不在意,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开始从头到脚,仔细地检视这具尚带余温的皮囊。
“取我的器具箱来,要快。”他头也不回地吩咐,语气平静无波,自然有相熟且机灵的小黄门,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跑向他平日存放物品的偏殿,去取那个他从不离身、内藏无数奇巧物事的特殊工具箱。
他首先聚焦于死士的面部,尤其是口腔。下颌骨被他捏得粉碎性骨折,使得整个下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嘴唇无法闭合,露出里面参差不齐、沾满血沫的牙齿。他没有在意那狰狞的外观,而是用戴上特制麂皮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散落的碎牙和血肉,目光锐利地搜寻着。很快,他就在几颗臼齿,尤其是最内侧、不易被注意到的牙齿缝隙与牙龈交界处,发现了一些残留的、颜色特殊的蜡封痕迹,那蜡质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深褐色。“齿内藏毒,蜡封以延时或防误触,典型的死士做派,确保任务失败或被捕时能迅速自决,不留活口。”他低声对刚刚稳住气息、走到他身边的赵泓说道,同时用一把细长的、顶端带钩的银质探针,极其小心地将那些深褐色的蜡封残渣一点点刮取下来,放入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浅碟中,以备后续分析。
接着,他的注意力转向死士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舞衣。衣料是上好的江南软烟罗,轻盈透气,价值不菲,是南国顶尖的贡品级云锦,绝非寻常舞班所能拥有。然而,当他仔细检查衣物的缝制细节时,却发现了明显的异常。无论是领口、袖口还是接缝处的针脚,都显得颇为粗犷有力,针距均匀但缺乏女子常有的细腻,更带着一种北地军营特有的、讲究绝对牢固耐用而非外观精美的实用主义风格。“衣是南衣,技是北技。”他喃喃道,随即毫不犹豫地用一把锋利的小银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衣领内侧的缝合线。指着那里用一种特殊的、反复回针加固过的、几乎将内外两层布料牢牢锁死的缝合法,对赵泓解释道:“看这里,这种缝法,极其耗时费力,但异常坚固,多见于长期戍边的边军,尤其是……常年与西夏铁骑在风沙苦寒之地对峙的西军底层军官与悍卒的常服上,专为应对恶劣环境和频繁的摸爬滚打,以求最大限度的耐磨。”
然后,他示意赵泓帮忙,两人合力将侧卧的尸体轻轻放平,再小心翼翼地将其翻转,使背部朝上。他褪去尸体背部那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的舞衣,露出其下的肌肤。在明亮而稳定的牛油灯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尸体背部、肩胛骨下方以及腰臀连接处,分布着数道陈旧的、颜色已经淡化呈浅白色、但依旧能清晰辨认出走向的鞭痕,那痕迹深刻而整齐,显然是某种制式刑具留下的印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为细微的、如同被虫蚁啃噬过般的、密集的点状凹陷疤痕,散布在背部和四肢。“这些鞭痕,走向规矩,力道均匀,是典型的军法惩治痕迹,非私刑所能为。”臻多宝的指尖虚点着那些疤痕,声音冷静得如同在诵读医案,“而这些点状疤痕……根据其形态和分布,很像是长期处在极度严寒、潮湿环境下,导致的严重冻疮愈合后留下的印记,或者……是某种西北边陲特有的、通过蚊虫鼠蚁传播的恶疾痊愈后的标志。这两种情况,在常年戍守西北苦寒之地的边军,尤其是底层士卒身上,极为常见。”
最后,也是他最为关注的部分,落在了死士那双与舞姬身份格格不入的手上。那双手,指节粗大突出,皮肤粗糙,掌心和虎口处布满了厚实而坚硬的老茧,那是长年累月握持兵器、练习弓马留下的烙印,绝非舞姬应有的柔荑纤纤。指甲被修剪得很短,几乎与指尖平齐,显然是出于行动方便的考虑。然而,就在这几乎无可挑剔的伪装之下,臻多宝凭借着他那异于常人的、近乎显微镜般的敏锐目力,在死者右手食指那修剪得极其干净的指甲缝隙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甲垢融为一体的、橙红色的残留物!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立刻从刚刚送到的工具箱中,取出一把只有绣花针粗细的银质刮匙,以及一片纯白无瑕的宣纸。他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在雕刻一件易碎的玉器,用刮匙那锋利的边缘,极其小心、一点点地将那丝微乎其微的橙红色残留物,从指甲缝隙中刮取下来,小心翼翼地转移到雪白的宣纸之上。
紧接着,他从工具箱内层一个专门的位置,取出了一个只有鼻烟壶大小、通体由纯净琉璃打磨而成的小瓶,瓶内盛放着半瓶无色无味、清澈如水的特殊液体。他拔开以软木和蜡密封的瓶塞,用一支细如发丝的琉璃滴管,吸取了极小的一滴液体,然后精准地滴落在那片宣纸上的橙红色残留物上。
几乎是液体接触的瞬间,奇迹(或者说,线索)发生了。那原本附着在纸纤维上的、毫不起眼的橙红色残留物,迅速开始溶解、扩散,并且散发出一种极其独特、浓郁、层次丰富而持久的奇异香气——那是一种完美融合了柑橘类水果的清新甜润、顶级沉香的醇厚宁神、没药(一种树脂香料)的苦涩烟熏感,以及某些难以名状、明显带有异域风情的辛香料复杂气息。这香气甜美馥郁,雍容华贵,仿佛来自帝王之家的深宫禁苑,却又在那华丽的表象之下,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不宁的邪异之感。
“这是……”赵泓闻到这骤然弥漫开来的独特香气,眉头瞬间紧紧锁死,这气味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与强烈的危险。
“ ‘龙涎香’的顶级变种,或者说,是掺杂了其他数种极为名贵的香料和……某些可能具有特殊作用的、罕见成分的‘复合龙涎香’。”臻多宝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他紧紧盯着宣纸上那逐渐化开的痕迹,“此物配置极其复杂,用料奢靡,价比黄金,通常只限于宫廷御用调香,或是作为极其罕见的恩赏,赐予极少数功勋卓着的宗室重臣。而且,”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泓,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独一无二的配方气味……我记忆绝不会错。月前,曹国公赵元俢因督办河工有功,入宫谢恩时,在靠近他三步之内,我曾在他身上闻到过,几乎……一模一样!”
线索,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再次昂起头颅,精准而凶狠地,指向了那位嫌疑越来越重的曹国公赵元俢!
尸体上的发现,指甲缝里那指向性明确的独特香料,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零散的线索串联成了初步的证据链。赵泓不再有丝毫犹豫,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迟疑,都可能给幕后黑手留下毁灭证据、转移同党、甚至反扑的宝贵时间。
他强忍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感和五脏六腑传来的、因毒素与内力透支而产生的撕裂般剧痛,用染血的官袍袖子狠狠抹去嘴角溢出的一丝腥甜,强迫自己挺直那仿佛随时会垮掉的身躯,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战旗,对着闻讯匆忙赶来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凭借特殊渠道和紧急状况,他已暂时获得了协防宫苑及部分城内治安的临时权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铁血煞气的声调,厉声下达命令:
“传我命令!即刻起,金明池所有出入口全面封锁,许进不许出,严查每一个试图离开之人!飞马传令汴京城四门守将,即刻落锁,实行全城戒严!皇城司所属,与殿前司抽调精锐,组成联合办案队伍,持我手令,立刻出动,搜查一切与今日行刺刺客有关联之人、之地,尤其是——曹国公赵元俢府邸及其名下所有产业!遇有抵抗、包庇、或试图销毁证据者,无需请示,可就地格杀!”
这道命令,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又似一块万钧巨石,悍然投入了原本就暗流汹涌的汴京城政坛,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全城戒严!搜查一位地位尊崇、手握实权的宗室国公府邸?这简直是要将本就微妙的朝局平衡彻底打破,无异于直接捅破了天!
命令刚刚通过快马和令旗传递出去不久,京兆尹府的主要官吏便在一阵鸡飞狗跳中,气喘吁吁、官帽歪斜地赶到了混乱的金明池现场。为首的是京兆尹最为倚重的心腹师爷,姓钱,此刻他胖胖的脸上堆满了勉强的笑容,疾步走到赵泓面前,拱手作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圆滑与试探:
“赵都虞候,息怒,息怒啊!您看这……此举是否太过……太过兴师动众了?曹国公乃太祖血脉,堂堂皇室宗亲,国之勋戚,地位尊崇。没有确凿无疑的铁证,没有圣上的明旨诏书,贸然派兵搜查其府邸,这……这只怕非但不能查明案情,反而会引得朝野震动,人心惶惶,非是社稷之福,非是安定之道啊!依在下愚见,不如……不如先将眼下案情仔细梳理,形成奏报,火速禀明晋王殿下和政事堂的诸位相公,由诸位大人商议定夺之后,再行……”
这番话,表面上听起来冠冕堂皇,处处以“大局”、“稳定”为重,实则是在巧妙地施压,试图以程序正义和上层博弈为借口,拖延宝贵的办案时间,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将水搅浑,为某些人争取到转移或销毁关键证据的喘息之机。
赵泓闻言,不由得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沙场悍将对于这种官场太极的鄙夷与不屑。他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将临时包扎的布条染得一片暗红,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两柄出鞘的、染血的利剑,直直刺向那钱师爷,仿佛要将他那点小心思彻底看穿:
“确凿证据?这刺客的尸体,她身上边军的痕迹,她指甲缝里曹国公府特有的、独一无二的香料,难道不是确凿证据?!至于圣旨?本官身受皇命,职司稽查不法,护卫宫禁安全!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御苑重地,竟有死士伪装舞姬,公然行刺宗室郡王,此乃十恶不赦之谋逆大案!本官有权临机专断,先行控制事态!难道要等刺客的同党趁乱逃出汴京,等那幕后主使将一切罪证销毁得干干净净,我们再慢悠悠地去走那套程序吗?!钱师爷,京兆尹若是觉得本官行事鲁莽,程序不当,大可立刻拟写弹劾奏章,上报御史台,甚至直送御前!我赵泓一并担着!但是现在——” 他猛地踏前一步,那股尸山血海中凝聚而成的惨烈杀伐之气,混合着皇城司特有的阴森威严,如同实质般压迫过去,“谁敢再出言阻挠办案,延误时机,休怪本官翻脸无情,视其与刺客同党,一并拿下,依律严惩!”
他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钱师爷被他那强大的气势和毫不掩饰的杀意所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惨白无比,嘴唇哆嗦着,喏喏不敢再发一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皇城司逻卒与殿前司禁军,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出金明池,迅速消失在汴京城那如同蛛网般密布的大街小巷之中。
一场注定要席卷整个汴京城、牵动无数人神经与命运的巨大风暴,随着水秋千上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与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正式、猛烈地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权力的博弈,终于从之前的暗流涌动、彼此试探,骤然升级到了赤裸裸的、短兵相接的白热化阶段。赵泓和臻多宝都非常清楚,他们此刻踏出的这一步,已然是破釜沉舟,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前方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更加凶险的阴谋,或许是更加残酷的搏杀,但他们,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