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殿前惊变(1/2)
紫宸殿,这座象征着大宋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此刻被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气氛所笼罩。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穹顶彩绘藻井在从高窗透入的天光映照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御座之上,年近五旬的皇帝赵炅(赵光义)端坐如松,他面容清癯,眼角带着操劳国事留下的细密纹路,眼神却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与久居上位的威严。他手中,正拿着那幅由臻多宝通过特殊渠道呈上、并由赵泓以性命和前程担保其真实性的《璇玑图》残卷及与之对应的破译密文奏报。
御座之下,气氛更是微妙。晋王赵光义作为皇帝亲弟,地位超然,被特赐锦墩坐在御座左下手,他眼帘低垂,手中轻轻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面色无波无澜,仿佛殿内一切与他无关。宰相薛居正、沈伦、枢密使曹彬等几位国之柱石,则按品级肃立在御阶两侧,个个神色凝重,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微微紧绷的肩背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而事件的中心——皇长子赵元佐,则孤身站在御阶之下最显眼的位置,他努力挺直脊梁,试图维持皇子威仪,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游移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心底的惊惶与不安。
赵泓因本身品级不够踏入这等规格的御前会议,加之身上带伤,只能按剑佩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肃立在紧闭的殿门之外。他全身的肌肉却早已绷紧,感官提升到极致,如同最警惕的哨兵,耳朵捕捉着殿内传来的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呼吸调整得绵长而轻缓,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臻多宝则站在御阶之末,一个几乎要被阴影吞没的位置,他身着低阶文吏的青色官袍,躬身垂首,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然而,正是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手中却握着足以掀翻一场巨大阴谋的关键钥匙,成为了此刻牵动所有人神经的隐形焦点。
漫长的寂静之后,皇帝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臻多宝,”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青色的身影上,“你呈上的这些东西,还有殿外赵泓以自身前程与性命担保的奏报,条分缕析,皆指向朕之长子元佐,牵涉军械流失、御宴投毒、乃至今日金明池光天化日之下的公然刺杀。你,可知道,若无确凿实证,仅凭推断与疑似之物,构陷皇子,污蔑天潢贵胄,是何等十恶不赦、株连九族的大罪?”
这话语平静,却如同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无上的威压。
臻多宝深深躬身,几乎将头颅抵到冰冷的金砖地面,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清晰、平稳,没有丝毫的颤抖与畏惧,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回禀陛下,臣出身微末,人轻言贱,蒙天恩得食君禄,常怀战兢之心,岂敢行那构陷皇子、祸乱朝纲之大逆不道之事。臣只是……机缘巧合,于旧档尘芥之中,得见此图残卷,觉其有异,又蒙皇城司赵虞候不弃,以国事为重,不以臣卑鄙,愿与臣一同参详推敲。其中所载蛛丝马迹,关乎社稷安危,牵扯宫禁稳定,臣虽位卑,亦知忠义,不敢因畏罪而隐瞒丝毫,唯有据实呈报于陛下驾前。至于其中真意如何,是非曲直,黑白忠奸,自有陛下圣心烛照,明察秋毫,非臣等微末之人可以妄加揣测论断。臣……今日在此,仅仅是提供了一个可供陛下圣览、以供参详的线索,至于如何解读,臣万死不敢置喙。”
他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偶然发现线索、忠于职守的汇报者,而非咄咄逼人的指控者。他没有直接指控赵元佐,而是将姿态放到最低,反复强调自己只是“线索”的提供者,将最终的裁决权完全交还给了皇帝,既符合身份,又彰显了忠诚,更避免了授人以“以下犯上”的口实。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幅色彩斑斓却暗藏杀机的《璇玑图》上,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审视的姿态,轻轻拂过那些由五彩丝线精心织就的、仿佛蕴含着无尽秘密的文字:“此图,朕早年于潜邸读书时,亦曾在前朝杂录中偶见提及,传闻乃前秦窦滔之妻苏蕙,为寄思念而织就的回文诗锦,构思之巧,用心之苦,堪称千古绝唱,精妙绝伦,朕亦曾为之叹服。你说它能藏匿密文,以作传递机密之用,朕……姑且信之。但你与赵泓所破译的这些诗句,‘虎踞西津窥漕运’、‘金明池畔橙香溢’……辞藻虽工,意境虽隐,看似与案情有所关联,但终究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更多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你且说说,单凭这些似是而非的诗句,如何就能断定,这一切的背后主使,必然与朕之皇子元佐有关?”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也是赵元佐及其潜在党羽在朝堂之上最有可能进行狡辩、反击的突破口。皇帝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着臻多宝,等待着他的回答。殿内重臣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臻多宝再次躬身,语气愈发显得谦卑而诚恳,仿佛一个正在向师长请教的学生:“陛下圣明,烛照万里。单看这些破译出的诗句,孤立来看,确实如同镜花水月,难以直接指证任何人。此图之妙,便在于此,其信息藏于无穷变化之中。”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恭敬而坦诚地看向皇帝手中那幅承载着太多秘密的图卷,语气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探讨意味,“但陛下可曾深入想过,如此精妙复杂、变化万千之图,若真被用作传递机密的密码,其最关键之处,除了图本身,更在于那独一无二的‘密钥’——即特定的阅读规则与对应关系。寻常人即便侥幸得到此图,不知其特定读法,不明其内在规则,面对这八百余字方阵,亦如同盲人摸象,观天书而不得其门而入,绝难解读出任何有效信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皇帝留下思考的空间,然后才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斗胆,恳请陛下暂息天威,细观手中此图残卷的织造工艺、丝线配色,尤其是其中几处关键节点,比如位于方阵核心区域的‘心’字、以及边缘地带的‘璇’字周围的经纬走向、色彩过渡与织法细节……不知陛下是否觉得,其局部处理手法,与去岁宫中织造坊特意为勉励诸位皇子潜心向学、而敬献的‘勤学锦’系列贡品,在某些独特的织造技巧与配色偏好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如出一辙?据臣依稀记得,当时陛下圣心欣慰,曾特意下旨,赏赐皇长子殿下数匹最为精美的‘勤学锦’,以示嘉许期许,此事宫中应有记录。”
他没有直接断言赵元佐一定用了赏赐的锦缎来制作或复制这份密码本,那样显得过于武断且容易引发激烈反驳。他只是引导皇帝自己去回忆、去观察、去联想。他将一个可能性,一个基于事实(赏赐记录和织法相似性)的可能性,轻描淡写地抛了出来。皇帝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聚在手中的锦缎上,指尖细细摩挲,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忆去岁赏赐的细节,以及那“勤学锦”的具体样貌。帝王的记忆力往往超乎常人,尤其是涉及对子女的赏赐与期望。
赵元佐的脸色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变,一丝慌乱从他眼底深处迅速掠过,他忍不住踏前半步,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打断了这短暂的沉默:“父皇!儿臣……儿臣确实曾蒙父皇恩赏,得过几匹‘勤学锦’,但……但宫中织造之物,精美绝伦,流向外间或被能工巧匠仿制亦大有可能!岂能……岂能仅因织法略有相似,就断定是儿臣宫中流出之物?这……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刻意仿造织工,行那栽赃陷害之毒计!请父皇明鉴!”
他的辩解听起来合情合理,试图将水搅浑。
臻多宝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反驳,立刻接口,依旧是对着皇帝说话,语气充满了对学术探讨般的认真与对陛下智慧的信任,丝毫没有与皇子争辩的意味:“殿下所言,思虑周详,确有此等可能。故而,臣与赵虞候在尝试破译之时,并未固步自封,局限于某一种单一的读法。陛下乃天纵之才,博闻强识,不妨试想,若以此图中象征尊贵的‘王’字为核心坐标,采用古籍中记载却极少人掌握的‘双环逆读’与‘分段蛇行’相结合之法……”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虚划着复杂的轨迹,仿佛在演示某种精妙的算法,“或许,能从这看似杂乱的方阵中,解读出与之前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契合案情的意味。再者,军械案中明确丢失的‘二百’套制式弩机构件,这个具体的数字,与图中‘二’、‘百’二字,在多种不同读法路径下,反复形成的关键数字暗示,其巧合程度,是否已经超出了偶然的范畴?还有那诗句中隐晦提及的‘橙香’,与金明池御宴之上,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呈上的主菜‘蟹酿橙’之间,那微妙而精准的时间关联……陛下,诸多看似独立的‘巧合’汇聚于一处,指向同一个方向时,这本身,恐怕就不再是简单的‘巧合’二字所能解释的了。”
他始终没有说出“这就是赵元佐干的”这句结论性的话语。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向导,不断地在迷雾中抛出一个又一个的路标——赏赐的锦缎、独特的读法、关键的数字、精准的时间点——引导着皇帝自己沿着这些路标前行,亲自将这些分散的、看似无关的线索点,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自洽的判断链条。他充分利用了皇帝的多疑性格、对细节的强大掌控欲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属于最终裁决者的自信。同时,他提及的“双环逆读”、“分段蛇行”等极其冷僻复杂的解读法门,看似是在提供更多可能性,实则是在隐晦地暗示:若非对此图研究极深、且掌握了特定、非公开规则的核心人物,绝难如此精准地、一次次地实现这些惊人的“巧合”。
皇帝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他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手中的《璇玑图》、旁边那份写满破译密文的奏报、以及御阶之下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都开始有些紊乱的赵元佐之间,来回扫视、比对、审视。殿内那些久经官场、早已修炼成精的重臣们,此刻也都屏住了呼吸,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们都是洞察人心、精通权术的高手,如何听不出臻多宝这番看似谦卑、实则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的话语中,那层层递进、逐渐收紧的暗示之网?这种引导皇帝自己得出“正确”结论的方式,远比一个臣子跳出来直接指证皇子,更加高明,也更加令人心惊胆战,因为它彻底剥夺了被指控者(赵元佐)在程序上进行直接辩驳和反击的机会。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皇帝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骤然定格在赵元佐那张已然失去血色的脸上,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巨大压力,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风暴:“元佐,”
他只叫了名字,便停顿了一下,这短暂的停顿让赵元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朕记得,”皇帝缓缓说道,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久远的、无关紧要的事实,“大约是去岁夏末,你在朕批阅奏章间歇,前来请安时,曾向朕讨教过前朝诗词歌赋,言及对回文、璇玑一类体裁,颇感兴趣,觉得其内藏玄机,奥妙无穷。当时,你还曾特意问及……关于这《璇玑图》的几种古老而偏门的读法,询问其技巧与诀窍,是也不是?”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又似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猛地插入了锁孔,将之前所有散乱的线索,“咔嚓”一声,彻底串联、锁死!皇帝亲自开口,用他自己的记忆,将儿子曾经表现出的“兴趣”与眼前这场涉及军国大事的阴谋,无可辩驳地联系在了一起!他清晰地回忆起,儿子当时那看似求知若渴的眼神下,或许隐藏着他未曾察觉的、更深层的目的。
赵元佐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颜色。
皇帝那看似平淡无奇、甚至带着一丝回忆温情的一问,听在赵元佐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又似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堪的野心与恐惧,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这森严的殿堂之上,暴露在了他敬畏又怨恨的父亲,以及那些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臣子”面前。
“父……父皇!”赵元佐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被最信任(或许也是最畏惧)之人“背叛”的愤怒、以及多年压抑一朝爆发的强烈不甘而彻底扭曲、变调,尖锐得如同瓷器刮过金属表面。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尚算端正俊朗的面容,此刻因情绪的剧烈冲击而完全扭曲,五官移位,那双遗传自皇帝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猩红得吓人,里面燃烧着绝望、疯狂与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他不再看臻多宝,也不再看那些重臣,只是死死地、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般瞪着御座之上那掌握着他生杀予夺大权的父亲,再也维持不住那层薄薄的、名为“恭顺孝悌”的伪装。
“您……您就凭这阉竖(他猛地伸手指向依旧躬身垂首的臻多宝,用上了对宦官最侮辱性的称呼,试图以此贬低对方的可信度)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漏洞百出的一面之词!凭这……这不知是哪个阴沟里翻出来的、完全可以伪造的破布烂布!还有那赵泓一介武夫,为了往上爬而不惜攀咬构陷的所谓‘奏报’!就要……就要定儿臣的罪吗?!就要将这等滔天的罪名,扣在您亲生儿子的头上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咆哮,“儿臣是您的长子!是这大宋开国皇帝之孙,是您亲封的皇长子!身上流淌着的是最尊贵的赵氏血脉!您怎能……怎能如此轻信外人,而不信自己的骨肉至亲?!”
他的嘶吼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撞击回荡,充满了不被理解的悲愤与一种近乎癫狂的控诉。然而,在这看似理直气壮的悲愤之下,掩藏的是阴谋被彻底揭穿后的仓皇与彻底豁出去的疯狂。
“放肆!”皇帝尚未开口,一旁一直闭目捻动念珠的晋王赵光义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沉声呵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瞬间压过了赵元佐的咆哮,“御前失仪,咆哮君父,口出污言秽语,赵元佐!你的皇子仪范、臣子纲常都学到哪里去了?!成何体统!”
“体统?哈哈哈哈……”赵元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扫过面色沉凝的晋王,又扫过那些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心中惊涛骇浪的重臣们,最后再次死死锁定在皇帝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积压了十数年、早已发酵变质的怨毒与彻底撕破脸的疯狂,“你们跟我讲体统?跟本王讲纲常?!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仰天发出一串凄厉而悲凉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愤。
“看看这满殿的冠冕堂皇!看看这所谓的君臣父子,兄友弟恭!” 他挥舞着手臂,状若疯魔,指着晋王,指着那些大臣,最后指向御座,“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龌龊算计,多少蝇营狗苟,多少恨不得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的狠毒心思,你们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父皇!” 他猛地将矛头再次对准皇帝,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您眼里只有您那稳如泰山的江山,只有您那不容丝毫动摇的权位!您何曾……何曾真正正眼看过儿臣一眼?何曾给过儿臣,一个皇长子本当拥有的重视与期许?!那些赞誉,那些荣宠,都给了谁?!我才是您的长子!我才是这大宋江山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活得如此战战兢兢,如此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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