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锦图藏锋(2/2)
“继续!找宴席相关的密文!一定要找出来!”赵泓的声音因激动和身体的虚弱而微微颤抖,他强撑着桌案边缘,急促地催促道。
臻多宝亦是精神大振,第一次的成功破译,不仅验证了《璇玑图》作为密码本的猜想,更重要的是,让他隐隐捕捉到了编码者在选择读法和设定规则时的一些思维习惯与偏好。他再次深深埋首于锦图之中,如同最虔诚的掘金者。这次,他重点搜寻与“陈王”、“金明”、“酒”、“壶”、“橙”等相关的字眼,并尝试结合之前破译军械密文时发现的规则,进行更复杂、更大胆的环形与分段交叉阅读。
汗水不断从他的鬓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与这幅古老织锦的无声对话之中。失败,尝试,再失败,再调整……终于,在不知第多少次调整阅读路径后,他的手指猛地停在了一个用玄(黑)色丝线织就的“鸩”字附近,紧接着,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结合了“环旋”与“进退格”的方式,他再次找到了一条深深隐藏的信息脉络:
“金明池畔橙香溢,玉壶斟满鸩羽觞。稚子何辜承毒酒,冠冕堂皇掩锋芒。”
这四句诗,比之前军械密文更加直白、更加冷酷,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两人的心脏!“金明池畔”点明地点;“橙香溢”暗指蟹酿橙上席之后的时间点;“玉壶”无疑是指那柄特定的银酒壶;“鸩羽觞”则是毒酒的代称,直接点明了性质;“稚子何辜承毒酒”——“稚子”指的正是年幼无知的陈王,“承毒酒”三个字,残忍地揭示了那杯酒的归宿原本应是这位小皇子;而最后一句“冠冕堂皇掩锋芒”,更是如同一声充满讥讽与愤怒的指控,直指幕后主使之人那隐藏在道貌岸然外表下的狠毒心肠与凌厉杀机!
这两段密文的成功破译,其意义远超乎想象。它不仅以铁一般的事实,证实了这幅《璇玑图》残卷就是阴谋集团用来传递核心指令的密码本,更将“军械非法转运”与“御宴公开毒杀”这两条原本看似独立、分属不同领域的线索,用无形的丝线清晰地、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它们共同指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骇人听闻的阴谋网络,而这个网络的核心,似乎正围绕着那位野心勃勃的皇长子赵元佐,以及他身边那几位嫌疑重大的同谋者!
巨大的震惊与成功破译带来的短暂兴奋,如同潮水般退去之后,石室内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寂静。那诗句中所揭示的冰冷事实,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两人的心头。
赵泓的目光从那些仿佛带着血腥气的诗句上移开,落在了依旧在仔细核对锦图、生怕遗漏任何一丝细节的臻多宝身上。他沉默了片刻,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声音低沉而严肃:“如此机密的《璇玑图》残卷,绝非等闲之物可以接触。你,究竟从何得来?光禄寺的旧档之中,绝无可能收藏此等涉及前朝秘辛与当下阴谋的禁忌之物。”
臻多宝缓缓抬起头,脸上的那一丝因破译成功而带来的光彩,早已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化开的悲伤,以及一种被沉重压力碾过的疲惫。他沉默着,仿佛在积攒说出真相的勇气,又像是在缅怀某个逝去的灵魂。良久,他才用一种异常沙哑、几乎带着锈蚀感的声音,低低地道出了那个名字:
“献图者……是‘流珠’。”
“流珠?”赵泓在脑海中快速搜索了一遍,无论是皇城司的密档,还是他个人的记忆,对这个名字都毫无印象。这似乎是一个完全存在于阴影中的名字。
“她是我……很多年前,出于某种未雨绸缪的考量,布下的一枚暗子。”臻多宝的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重量,“安插在赵元佐府中,身份是一名……歌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也似乎在压抑情绪,“她心思细腻玲珑,于音律之外,亦颇通文墨,更难得的是……性情坚韧,且……” 他再次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且对我,有几分超越主从的……情谊。”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几不可闻,迅速将话题转向了更实际的方面,显然不愿过多触及这私密的情感。
“一名歌姬,能接触到赵元佐这等核心的机密?”赵泓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追问道。他并非怀疑臻多宝,而是需要理清这信息的来源可靠性。
“不能直接接触。”臻多宝肯定地摇头,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分析,“赵元佐生性多疑,核心机密绝不会让一个歌姬染指。但是,”他话锋一转,“流珠她善于观察,记忆力远超常人,近乎……过目不忘。她发现,赵元佐偶尔会在夜深人静之时,于书房之内,独自对着此图(或类似的图卷)沉思、比划,神态专注而……诡异。她曾数次在府中宴饮时,于远处瞥见过此图展开的模样,虽看不清细节,但那独特的五彩方阵布局,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加之,她凭借敏锐的听觉,偶尔能捕捉到赵元佐与极少数心腹密谈时,泄露出的只言片语,常常伴随着对此图的提及。”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将这些零碎的线索拼凑起来,她意识到此图非同小可,很可能关联着极大的秘密。于是,她开始冒险……凭借那惊鸿几瞥的记忆和绝佳的心算能力,在脑海中反复勾勒、复原,最终……设法将其中最核心、她认为最关键的一部分方阵,临摹了下来,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幅残卷。然后,她动用了我们之间那条极其隐秘、仅限生死关头使用的联络渠道,冒着无法想象的风险,将这份临摹的残卷,送到了我的手中。”
赵泓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到,一个身处虎穴、身份卑微的歌姬,要完成这一切,需要何等的机敏、耐心、勇气,以及……对臻多宝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这每一步,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
“然后呢?”赵泓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寒意,他心中那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臻多宝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面对那即将说出的残酷事实。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与愤怒:“就在她……成功将图送出的第三日……赵元佐府中便传出消息,歌姬流珠,因……酒后失足,意外坠入后园莲池……被发现时,已然……溺亡了。”
“意外?”赵泓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棱,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杀意。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意外!”臻多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那一直维持的冷静外壳出现了裂痕,但他极快地控制住了自己,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只是那恢复平静的语调,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悸,“是我……是我低估了赵元佐及其党羽的警觉性与狠辣程度,或者说……我高估了流珠的行动能够完全瞒过他们的眼睛。她的窥探,她的临摹,乃至她的传递行动……恐怕,早已在某个环节引起了怀疑。这次献图之举……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他们除掉她的,最佳借口。”
一条鲜活、年轻、曾经巧笑倩兮、歌声或许能绕梁三日的生命,一个有着细腻心思和过人勇气的女子,就这样,为了这幅染着无形鲜血的《璇玑图》残卷,悄无声息地、被冠以“意外”之名,湮灭在了那座王府后园冰冷的池水之中。她的牺牲,她的情意,她所冒的巨大风险,最终换来的,是此刻静静躺在桌案上的这份至关重要、指向阴谋核心的线索。
赵泓沉默了。他看着臻多宝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侧脸,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深埋在灵魂深处的愧疚、痛楚与如同岩浆般蓄势待发的愤怒。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在边关浴血奋战、最终马革裹尸的同袍,想起了那些在皇城司任上、因各种“意外”或“失踪”而永远沉默的属下……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迷宫里,在这盘冷酷无情的大棋局上,个体的生命,尤其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其价值,往往轻贱得令人心寒。
“她的牺牲,绝不会白费。”良久,赵泓才用一种沉重而无比坚定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我们既然拿到了她用命换来的图,破译了这血写的密文,就绝不能……绝不能让她的血白流。”
臻多宝重重地、几乎是凶狠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钉入骨髓。他伸出双手,极其轻柔地、如同对待易碎的梦境或挚爱之人的遗物般,将桌案上的《璇玑图》残卷缓缓卷起,用准备好的油布仔细包裹好,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珍视与……告别的意味。
“这条人命的代价,”臻多宝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沉重得如同山岳,在这寂静的石室中清晰地回荡,“我,臻多宝,记下了。”
他抬起头,目光与赵泓相遇,那眼中再无半分悲伤与犹疑,只剩下冰封的湖面下,那汹涌澎湃、誓要摧毁一切的决绝:
“接下来,该轮到我们,让他们……连本带利,付出应有的代价了。”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因这条逝去的年轻生命而凝固,充满了悲壮与肃杀。前方的征途,似乎也因为流珠的牺牲,而被赋予了更加沉重、更加不容退缩的意义。那幅被重新卷起的《璇玑图》,不再仅仅是线索,更是一座无形的墓碑,和一个必须以血来偿还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