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锦图藏锋(1/2)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浸透了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皇城司那间深藏地下的隐秘石室,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孤岛,唯有数盏巨大的牛油灯,持续不断地燃烧着,将稳定而明亮的光晕投射在冰冷的青石墙壁上,也将桌案前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摇曳不定。

先前用于验毒的各类精巧器皿已被暂时移至一旁的副案,此刻占据石室中央那张宽大黑檀木桌案的,是一幅被两人极其小心、缓缓展开的织物。随着卷轴的滚动,一片色泽古旧却依然难掩其瑰丽华彩的织锦,逐渐呈现在灯火之下。

这便是传说中的《璇玑图》。

它并非寻常书卷或画轴,而是一幅纵横各二十九字、共八百四十一字组成的巨大五彩织锦。锦缎的底色历经岁月,已泛出一种沉静的象牙黄,但上面用青、赤、黄、玄(黑)、白五色丝线,以极其繁复的技艺织就的文字,却依旧清晰可辨,色彩分明,仿佛将一片浓缩的星云或迷离的梦境,凝固在了这方寸之间。文字排列成一个严整得令人窒息的方阵,初看之下,只觉得眼前一片密密麻麻、色彩斑斓的字海,字形虽个个秀美端庄,带着晋唐古韵,却完全无法捕捉其意旨,仿佛陷入了一座由最华美辞藻构筑的、毫无路径的迷宫,又像面对着一团散发着古老幽香的、华丽而令人困惑的迷雾。

赵泓凝目注视了半晌,只觉得那些色彩各异的文字仿佛在眼前旋转、跳跃,带来一阵阵眩晕之感。他自幼习武,后来进入皇城司,虽也通晓文墨,能处理公文案牍,但于诗词歌赋一道,尤其是这等近乎文字游戏的奇物,并非专精,更遑论理解其背后所蕴含的极致智慧与情感。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将困惑与探寻的目光投向身旁的臻多宝。

臻多宝的神色,此刻却带着一种赵泓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肃穆、欣赏乃至一丝近乎虔诚的专注。他并未立刻言语,而是先用目光细细抚过锦图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检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良久,他才伸出修长而稳定的手指,虚点着锦缎上那些色彩斑斓的文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幽谷中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开始娓娓道来,仿佛在向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介绍另一位更加久远、更加传奇的知己:

“此图,赵虞候,其来历非凡。世人多传,乃前秦安南将军窦滔之妻,才女苏蕙苏若兰,因夫君获罪被流放至流沙之地,思之念之,痛彻心扉,遂‘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耀目’,寄予窦滔,以明心迹,感天动地,终使夫婿回心转意。此说流传最广,然其真伪,已难详考。亦有考据言,或与魏晋南北朝时某些玄学图谶、道家符箓有关联。但无论如何,”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锦缎边缘,感受着那细腻而略带沧桑的质感,“其本身所展现出的文学与智慧之极致,已足以令其光耀千古。”

他微微停顿,让赵泓消化这开篇之语,然后指尖缓缓划过锦缎上纵横交错的文字方阵,开始了真正的讲解:“此图表面看,是这八百四十一个字组成的严整方阵,实则内藏无穷玄机,其读法之千变万化,远超常人想象,绝非仅止于横读、竖读这般基础的线性阅读。”

“首先,是最为人所知的‘纵横回读’。”臻多宝的手指在锦图上平稳地横向移动,又纵向勾勒,“可自第一行起始,从左至右顺读,可得一首五言或七言诗,往往抒发幽怨思念之情。若自最后一行起始,从右至左倒读,则又是一首意境迥异、甚至情感转折之诗。不仅如此,自上而下逐列阅读,或自下而上逆序阅读,亦皆可成章,且文意通畅,合乎韵律。此乃《璇玑图》最为基础的读法,已显其构思之巧。”

赵泓微微颔首,仅此一项,已需耗费巨大心力,非大智慧者不能为。

“然而,这仅仅是入门罢了。”臻多宝的语调略微升高,带着一丝引导探索者的兴奋,“其次,是更为精妙的‘环旋读’。”他的指尖不再直线移动,而是开始以锦图上某个特定的字为中心,如“心”字,或“璇”字,亦或是“始”字,做顺时针或逆时针的旋转,划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圆形轨迹,“以此法阅读,环绕中心字,逐层向外或向内,可得数首、十数首乃至数十首韵律不同、意境变幻、或缠绵悱恻、或豁达开朗的诗篇。仿佛这些文字并非静止,而是环绕着某个情感或命运的核心,在不断地旋转、运行,周流不息,生生不已。”

赵泓眼中已不仅仅是惊异,更带上了一丝震撼。他仿佛看到那些静止的文字,在臻多宝的指尖下被赋予了生命,开始围绕着无形的轴心缓缓转动,吟唱出不同的歌谣。

“更有甚者,”臻多宝的讲解愈发深入,他的手指在锦图上快速而精准地点划,勾勒出各种复杂的几何形状,“还有‘分段读’、‘交叉读’、‘退一字读’、‘进一字读’、‘叠字读’、‘蛇形读’等诸多匪夷所思的法门。”他一边说,一边举例,“譬如,可将全图视为多个嵌套的方阵、菱形、或十字形,分别截取阅读,可得一组组相互关联又独立成章的诗。或如跳格般,隔一字、二字、甚至三字进行跳跃式阅读,又能衍生出全新的诗意。再或者,将某些相邻或特定的字眼进行叠加、组合,形成新的词汇或意象。甚至,有学者提出,可以图中某些关键节点字为坐标,进行类似占星卜卦般的推演,据说能窥见天机命理。”

他轻轻抚摸着锦缎上那细密如发的织工,语气中充满了叹服:“据前朝与本朝诸多博学之士呕心沥血推算,若要将此图中所有可能的、合乎诗律的读法尽数穷尽,可得诗七千九百五十八首有余!其构思之精奇巧绝,其耗费之心血智慧,堪称亘古未有,寰宇独步。苏蕙(或其真正的创作者)以此寄情抒怀,其情之深、其思之巧、其才之瞻,实已超越凡俗,足以动天地,泣鬼神,令后世无数文人墨客,只能望图兴叹,仰止不已。”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室,仿佛能穿透厚厚的青石,看到外面那个文风鼎盛的时代,“在我朝,文治昌明,士大夫阶层尤重文采风雅,对此图更是推崇备至,视为文学艺术之极致,精神修养之巅峰,乃至有‘读懂璇玑,方知文心’之说。”

赵泓静静地听着,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璇玑图》上时,心境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不再仅仅是一幅华丽得令人目眩、却又困惑得让人却步的古老织锦,而是一座由最精妙的文字与最深沉的情感共同构筑的、充满无限可能与智慧的宏伟迷宫。它是个人才智与时代文化积淀完美结合的奇迹,是那个遥远时代女性(或智者)内心世界的磅礴映射。宋代文化之博大精深,士大夫追求精神生活之极致风雅与内在超越,在此图之上,几乎得到了某种象征性的体现。

“然而,”臻多宝话锋陡然一转,眼中的欣赏与叹服瞬间被锐利如鹰隼的审视所取代,他的声音也压低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精妙复杂、内蕴无穷之物,其本身就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拥有海量信息承载与变换能力的系统。若被心怀叵测的有心人利用,稍加改造或设定特定规则,那么,这幅《璇玑图》,便是世间最隐蔽、最难以被外人破解的密码本!每一个字在方阵中的绝对位置,每一种特定读法的选择与顺序,甚至不同颜色丝线可能代表的区分,都可能对应着特定的指令、人名、地点、时间……一切,皆有可能。”

赵泓深吸了一口石室中带着凉意的空气,胸腔内那因毒素而隐隐作痛的感觉,让他更加清醒。他彻底明白了臻多宝展示此图并详细讲解的深层用意。他将目光从对《璇玑图》文学与艺术价值的震撼中强行剥离出来,重新聚焦,将其视为一件冰冷的、致命的、需要被解构的工具——一个极其高明的“密码本”。

“需要关键词,或者说,‘密钥’。”赵泓沉声道,声音因内伤而略显沙哑,却异常坚定。他迅速在脑海中如同筛子般过滤着军械案至今所掌握的所有核心信息碎片,并将其提炼成最精炼的词语:“军械丢失案件,目前查明的主要发生地点,是京畿西面的‘永丰仓’、‘黑石渡’,以及北面‘白马津’这三处临河或临近官道的卫所仓库。目前牵涉其中的主要人员,除了我们之前高度怀疑的王继明、番商哈桑、曹国公赵元俢之外,还有几个负责具体执行、看守或运输的中低阶武官,名字是‘张虎’、‘王伦’,此二人背景相对干净,但行为有可疑之处。”他略一沉吟,补充了关于数量的信息,“丢失的制式弩机核心构件,根据库房账目与实物盘查的差额,目前不完全统计,大约在‘二百’套左右。运输这些军械,对方极有可能利用了繁忙的漕运系统作为掩护,走的是‘汴河’水道,混入日常漕粮或商货之中,难以稽查。”

紧接着,他将思绪转向不久前的金明池御宴:“至于宴席发难一事,目标明确是年幼的‘陈王’,事发地点在‘金明池’水殿,下手的时机选择在‘蟹酿橙’这道主菜呈上之后、众人‘祝酒’之时。下毒的具体工具,是那柄内侍省统一分发、造型特定的‘银酒壶’。”

臻多宝凝神静听,如同最精准的漏斗,将赵泓提供的每一个关键词——地点(永丰、黑石、白马、汴河)、人名(张虎、王伦)、数量(二百)、物品(弩机、漕运)、目标(陈王)、地点(金明池)、时机(蟹酿橙、祝酒)、工具(银酒壶)——都分门别类、清晰地镌刻入自己那“活档案”式的脑海之中。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桌上那幅展开的《璇玑图》,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最精密的扫描器具,又似经验最丰富的寻宝者,开始在这片由八百四十一个文字组成的、色彩斑斓的迷宫中,快速地搜寻、比对、捕捉那些可能与这些关键词发音相同、字形相近、或意义相关的字眼。

“永……丰……黑……石……白……马……”他口中喃喃自语,如同念动咒语,右手食指在锦图上方缓缓移动,指尖虚点过一个个可能的“永”字、“丰”字,判断其位置与上下文。“张……虎……王……伦……二百……汴……河……”

“陈……王……金……明……蟹……橙……酒……壶……”

这不仅仅是在找字,更是在尝试理解编码者的思维模式。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考验耐心与想象力的过程。不仅要找到单个对应的字,还要考虑这些字在《璇玑图》无数种读法中的特定组合,是否能连接成一段有实际指令意义、且符合某种他们尚未知晓的编码规则的句子。是采用纵横?环旋?还是分段交叉?不同的读法,可能对应完全不同的信息。

时间在令人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石室内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臻多宝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因高速思考而变得急促几分的呼吸声。赵泓在一旁静静地站立着,如同磐石,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打扰。他深知,这种近乎“与古人斗智”的破译工作,需要的正是臻多宝那种独特的、能将庞杂信息瞬间关联、于混沌中寻找秩序的头脑,自己此刻能做的,唯有等待与守护。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的更漏似乎又滴下了几颗冰冷的水珠。臻多宝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展,尝试了数种可能的读法路径,却都在连读几句后,发现文意不通或与案情无关而摇头放弃。他的额角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位于方阵中上部、用赤色丝线织就的“虎”字上。这个“虎”字的位置颇为微妙,周围数字的分布似乎暗合某种规律。他沉吟片刻,放弃了之前尝试的几种常规读法,转而采用了一种极为冷僻的、类似于“退一字叠读”与“斜角交叉”相结合的法门。他以这个“虎”字为起始轴心之一,口中默念着按照新规则读出的断续字词,眼神随着默念的进程,越来越亮,仿佛在黑暗的迷宫中发现了一线微弱但坚定的光芒。

“有了!”他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如同发现矿脉般的兴奋与激动,在这寂静的石室中显得格外清晰。“赵虞候,你仔细听这一段——”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按照自己刚刚摸索出的、特定的阅读路径与规则,将那些散落在锦图各处的字眼,串联成句,缓缓念出:

“虎踞西津窥漕运,黑石白马暗藏兵。二百弩机顺流下,只待东风起汴京。”

这四句诗,如同四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笼罩在军械案上的重重迷雾!赵泓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诗句虽隐晦,但指向性明确无比:“虎”字直接对应了关键人物张虎,或代指其背后的凶猛势力;“西津”二字,巧妙地将永丰、黑石、白马这三处临近汴河津渡的地点囊括其中;“窥漕运”则毫不掩饰地点明了他们利用漕运系统进行非法运输的行径;“暗藏兵”直指军械;“二百弩机”与丢失数量高度吻合;“顺流下”再次强调了利用汴河水道;“只待东风起汴京”更是充满了阴谋的气息,暗示这些危险军械已然就位,只等某个特定的时机或指令,便要在京城之内掀起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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