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空气开胃(2/2)
“被开?为什么?”我的心猛地一沉。
“还不是因为昨晚那几个找茬的混混!”服务生压低声音,带着愤懑,“他们今天下午又来了,闹得更凶!说夏姐服务态度差,还诬陷夏姐偷了他们的钱包!老板那个怂包,不分青红皂白,怕惹麻烦,直接把夏姐开了!工资都没结清!那几个混蛋还在门口……”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愤怒,一种比昨晚更纯粹、更灼热的愤怒,瞬间点燃了我全身的血液!是我!是我那愚蠢的、自以为是的“英雄救美”!是我那轻飘飘的一巴掌,把阿夏推到了悬崖边!那个油腻男人忌惮的眼神,阿夏冰冷的疏离和警告……全都成了此刻最残酷的预言!我成了砸碎她饭碗、将她推入更危险境地的元凶!
“她在哪?”我的声音像砂纸在摩擦。
“好像……去后面巷子里收拾东西了……”服务生指了指后门方向。
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转身,撞开旁边挡路的人,朝着酒吧的后门通道狂奔而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耳朵里似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嗡鸣,但这一次,不是耳机放大的虚无,而是愤怒在血管里奔涌的咆哮!
哐当一声推开沉重的后门,潮湿、带着垃圾腐败气味的小巷空气涌了进来。巷子深处,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蹲在一个打开的旧纸箱旁。是阿夏。她背对着我,正小心翼翼地把几件叠好的工装衬衫、一个褪色的马克杯、还有一小盆叶子蔫蔫的绿萝,放进纸箱里。她的动作很慢,肩膀微微塌着,透着一股无声的疲惫和沉重。巷口那头,隐隐传来几个男人粗鄙的调笑声和口哨声,正是昨晚那几个混混的声音!
“阿夏!”我冲到她身边,声音因为奔跑和愤怒而嘶哑。
她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她慢慢地把最后那盆绿萝放进纸箱,仔细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才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我。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的侧脸。没有眼泪,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我的神经。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像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锐利,也没有了昨晚的冰冷疏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愧疚、愤怒、解释的冲动……最终只化作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是因为我……”
“不重要了。”阿夏打断我,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她弯腰,试图抱起那个看起来并不轻的纸箱。
“我帮你!”我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接那箱子。
“别碰!”阿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刺耳的尖锐和不容置疑的抗拒。她猛地抱着箱子后退一步,像躲避什么肮脏的东西。纸箱边缘粗糙的瓦楞纸硌着她的手臂,但她抱得死紧,仿佛那是她仅剩的堡垒。“陈老板,”她看着我,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的寒风,“你的世界在玻璃大厦里,干净,体面,出了问题可以砸钱解决。我的世界在这里,在垃圾箱旁边,在混混的威胁底下。你一时兴起的‘英雄主义’,代价是我的饭碗,是我明天能不能吃上饭!你觉得一句‘对不起’,能当饭吃吗?能让我不用害怕下班路上被人堵在暗巷里吗?”
她的话像冰锥,一根根凿穿我所有可笑的、高高在上的歉意。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巷口混混的哄笑声再次飘来,充满了恶意的嘲弄。我看着阿夏,看着她苍白脸上强撑的倔强,看着她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破纸箱,看着她锁骨上那道还未痊愈的擦伤……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钱?权?默声科技的光环?在她此刻真实、残酷的困境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一文不值!
就在这时,一阵奇特的声浪由远及近,穿透了小巷的寂静和混混的喧哗,也穿透了我内心的翻江倒海。
咚!咚咚!咚!
是鼓声!原始,粗犷,充满野性的生命力!
呜——呜——
紧接着,是萨克斯风!那声音不像酒吧里播放的爵士乐那般精致慵懒,而是嘶哑,嘹亮,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奔放,像旷野上的风,肆无忌惮地冲撞着!
还有口琴!清越,悠扬,带着点流浪的忧伤,却又奇异地融合在那鼓点和萨克斯的狂放里。
这声音的洪流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街头狂欢的气息,迅速填满了整条昏暗的小巷。巷口那几个混混的调笑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瞬间压了下去,变得模糊不清。
阿夏抱着纸箱,也微微侧过头,望向巷口声音传来的方向。她脸上那种冰冷的麻木,似乎被这狂野的声浪撬开了一丝缝隙,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那乐声像一股强劲的暖流,蛮横地冲垮了小巷里沉重的压抑。阿夏抱着她的纸箱,身体似乎不那么僵硬了。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似乎掺杂了一丝……邀请?或者仅仅是对这喧闹声源的好奇?她没说话,抱着箱子,转身就朝着巷口那喧闹的声源走去,脚步比刚才快了些许。
我愣了一下,心脏还在为刚才的冲突和愧疚而狂跳。巷口混混的存在像一根刺,提醒着我那失控的一巴掌带来的恶果。但看着阿夏毫不犹豫走向那片喧嚣的背影,看着她抱着全部家当走向未知的决绝,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不能再让她独自面对任何可能的危险!哪怕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尴尬和错误。
我拔腿追了上去,脚步有些踉跄。
刚冲出巷口,一片近乎魔幻的景象撞入眼帘。
就在“回声”酒吧正门斜对面的街心小广场上,平日里空旷冷清的地方,此刻仿佛被施了魔法。人群像被磁石吸引般围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圈子中央,是声音风暴的中心!
一个赤着黝黑上身、肌肉虬结的光头大汉,正奋力敲击着一组用大大小小油漆桶、废弃铁皮桶甚至一个破旧不锈钢盆临时拼凑成的“鼓”!汗水顺着他油亮的脊背流淌,每一次敲击都带着全身的力量,原始的节奏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咚!咚咚!咚!
在他旁边,一个瘦得像竹竿、穿着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正闭着眼,忘我地吹奏着一支金色的萨克斯风。他的腮帮子鼓得老高,脖子上青筋暴起,身体随着激烈的旋律大幅度地摇摆、扭动!那萨克斯风发出的声音嘶哑、高亢、带着金属的摩擦感,像一头被释放的困兽在仰天长啸!呜——呜——!
还有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人,坐在一个倒扣的塑料筐上,手里捧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旧口琴。他的吹奏技巧娴熟无比,清越悠扬的旋律如同山涧溪流,时而轻快跳跃,时而低回婉转,竟奇迹般地在光头大汉狂暴的鼓点和年轻人撕裂般的萨克斯风声中,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充满故事感的航道。
这三人,毫无章法,乐器简陋到寒酸,演奏风格更是南辕北辙。但奇怪的是,当鼓点、萨克斯的嘶吼和口琴的清音碰撞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野性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一种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甚至有些刺耳的欢乐!它不精致,不优雅,却像最原始的火种,瞬间点燃了围观的人群。
人群沸腾了!衣着光鲜的白领扯松了领带,踩着高跟鞋的女孩脱掉了鞋子拎在手里,穿着校服的学生忘情地蹦跳,甚至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也忍不住跟着节奏轻轻跺脚、拍手。笑声、尖叫声、不成调的合唱声浪般此起彼伏。没有人在乎跑调,没有人在乎动作笨拙,所有人都在一种近乎癫狂的集体释放中,被这最原始的音乐魔力彻底俘虏!
阿夏抱着她的纸箱,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她瘦削的身影在喧嚣狂热的背景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安静。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尖叫蹦跳,只是静静地站着,仰着头,目光穿透晃动的人影,专注地投向圈子中央那三个忘我演奏的流浪艺人。昏黄的路灯光线落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映出她微微扬起的唇角。那不是一个开怀大笑,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放松的弧度,仿佛长久紧绷的弓弦,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松弛。她锁骨上的擦伤在灯光下依然刺目,但那双眼睛里的冰封,似乎被这狂野的声浪融化了一角,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微弱却真实的光彩。
我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个误入秘境的局外人。耳朵里,那副冰冷的“回声”原型机还塞在左耳——刚才在演播室后台,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情绪波动,我习惯性地又戴上了它,此刻还处于待机状态。周围震耳欲聋的声浪,人群忘情的喧哗,像汹涌的潮水般冲击着我的耳膜。然而,右耳里,那属于“回声”的、精密算法模拟放大的虚无感,却像一层冰冷的、隔音的玻璃罩,将我和这沸腾的真实世界无情地隔开。
我能“听”到那些声音,却无法真正地“感受”到它们。那原始的鼓点敲在我的鼓膜上,却无法震动我的心跳;那嘶吼的萨克斯风钻进我的耳朵,却无法点燃我的血液;那清越的口琴声萦绕在脑海,却无法触及我灵魂深处那潭死水。放大的虚无感,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一个由我自己亲手打造、囚禁自己的牢笼。我像一个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鱼缸里游鱼的观众,色彩斑斓,生机勃勃,却永远无法感知那水的温度,那鱼尾摆动的力量。
这种剥离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窒息。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左耳里的那枚“回声”耳机抠了出来!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枚冰冷的、价值连城的金属造物掉落在脚下布满灰尘和污渍的人行道上。
一瞬间!
世界的声音如同海啸般轰然灌入!失去了那层“过滤器”的阻隔,真实的声浪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质感,毫无缓冲地撞进我的大脑!
咚!咚咚!咚!——那桶鼓的节奏不再是单纯的震动,它带着敲击者全身肌肉的爆发力,带着油漆桶和铁皮桶特有的共鸣腔音,沉重地、结结实实地砸在我的胸腔上!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随着那原始的节拍同步搏动!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从心口炸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
呜——呜——!萨克斯风的嘶吼不再刺耳,它变成了一种饱含生命力的呐喊!那声音里的粗粝、狂放、不顾一切,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脊椎!皮肤上瞬间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口琴的清音如同月光下的溪流,温柔却执着地缠绕上来,抚平了鼓点和萨克斯风带来的剧烈冲击,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忧伤却又无比辽阔的慰藉。
还有人群!那些忘情的尖叫、大笑、不成调的合唱、跺脚拍手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洪流,将我彻底吞没!不再是隔岸观火,不再是冰冷的旁观。我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鼓点敲在心脏上的共振,那萨克斯风吹拂灵魂的战栗,那口琴拨动心弦的微痒,那人群沸腾的温度!
一种陌生而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被隔绝太久后,骤然接触到真实世界的、近乎疼痛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在这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猛地转头。
是阿夏。她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个沉重的纸箱,站在了我面前。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她脸上没有了刚才在巷子里的冰冷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释然和某种微弱光芒的神情。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的样子——眼眶发红,脸上带着未干的湿痕,表情呆滞。
她没说话,只是抓着我的手腕,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然后,她拉着我,像两条笨拙的鱼,一头扎进了前方那片沸腾翻滚的人潮!
人浪瞬间将我们吞没。身体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带着热度和汗水气息的躯体挤压、碰撞。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群的喧嚣像实质的浪潮拍打着耳膜。阿夏紧紧抓着我,灵巧地在晃动的肩膀和挥舞的手臂间穿梭。她瘦削的身体在人潮中却显得异常坚定。
“跳啊!愣着干什么!”她回过头,冲我喊了一句,声音在巨大的噪音里几乎被淹没,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无比清晰。那是一种彻底抛开了所有枷锁,纯粹沉浸在此刻的光芒。
笨拙。僵硬。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我像个刚学步的孩童,被阿夏牵引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的节奏晃动身体。鼓点敲在心上,萨克斯风拉扯着神经,口琴声在缝隙里流淌。每一次笨拙的抬脚,每一次不合拍的扭动,都引来旁边善意的哄笑和更热烈的舞动。汗水迅速浸湿了昂贵的衬衫,头发黏在额角。没有优雅,没有章法,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用尽全力的释放。
阿夏就在我面前。她抱着她的纸箱,那箱子现在成了她唯一的“道具”。她不再看我,闭着眼,仰着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投入。她的舞动甚至比我更笨拙,更不成样子——抱着纸箱的姿势让她无法放开手脚,只是随着节奏,一下下地、用力地跺着脚,肩膀生硬地耸动着。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滑过锁骨上那道新鲜的擦伤。可她的脸上,却绽放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是一种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快乐!
看着她,看着她笨拙却全情投入的舞动,看着她汗湿的脸颊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她怀里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破纸箱……一股巨大的、灼热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我心中最后一道堤坝!那被“回声”耳机长久放大的虚无和痛苦,那精致的、冰冷的、体面世界带来的窒息感,那沉重的、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陈总”身份……在这一刻,在这片简陋的街头,在这群忘情狂欢的陌生人中间,在这个抱着纸箱跳舞的阿夏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
我猛地停下了笨拙的舞步,在人群的洪流中站定。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我低下头,手指颤抖着伸进右边西装口袋。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光滑的金属物体——右耳里还塞着的、仅存的那枚“回声”原型机。
它曾经是我感知世界的“钥匙”,是我逃避现实的“港湾”,也是囚禁我灵魂的牢笼。它价值百万,是默声科技未来的基石,是我无数个日夜心血的结晶。
我紧紧攥住了它。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
下一秒,在阿夏有些惊讶的注视下,在周围人群忘情的喧嚣中,在震耳欲聋的原始鼓点和萨克斯风的嘶吼里——
我高高扬起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枚凝聚着尖端科技、象征着巨大财富和虚幻慰藉的金属造物,狠狠地砸向脚下坚硬粗糙的水泥地面!
“砰——!!!”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碎裂声,短暂地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银灰色的、流线型的、代表着未来感的外壳瞬间崩裂!精密的电路板、细小的芯片、闪烁着幽光的微型传感器……无数昂贵的碎片和元件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四散飞溅,像一场冰冷而昂贵的微型流星雨,散落在布满灰尘、污渍和口香糖残渣的人行道上。
人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了一瞬,几道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但很快,更狂野的鼓点和萨克斯风响起,瞬间又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碎裂声吞没。人们继续舞动,继续尖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我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脚下那堆在尘埃里闪烁着微光的昂贵残骸。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般的轻松感席卷全身!仿佛一直勒紧脖颈的无形枷锁,在这一砸之下,轰然断裂!耳朵里,只剩下最纯粹、最饱满、最不加修饰的——真实世界的轰鸣!
阿夏停下了她那笨拙的、抱着纸箱的舞步。她看着我,看着地上那堆碎片,脸上没有震惊,没有不解,只有一种深沉的、尘埃落定般的了然。她抱着纸箱,慢慢地穿过晃动的人群,走到我面前。
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显得很疲惫,眼下的青影浓重,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像被这场狂欢的雨水彻底洗过。
“饿了没?”她开口,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微喘,却异常平静。她没提耳机,没问为什么,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砸,不过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我茫然地点点头。胃里确实空空如也,经过这一夜情绪的剧烈过山车和刚才的疯狂舞动,身体早已透支。
她没再说话,只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旧纸箱放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然后,她转身,朝着广场边缘走去。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踩着自己砸碎的那堆科技残骸,也踩着一地狼藉却又无比轻盈的心情。
穿过几条弥漫着深夜气息的安静小街,路灯的光线越来越稀疏。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街角停了下来。这里支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几乎快要收摊的馄饨摊。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面架着一个烧着蜂窝煤的小炉子,炉子上坐着一口边缘发黑的铝锅,锅里还剩下小半锅浑浊的汤水在微微冒着热气。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正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收拾着碗筷。
“张婆婆,还有馄饨吗?”阿夏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熟稔的温和。
老太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阿夏,又瞥了一眼她身后的我,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沙哑的嗓子“唔”了一声,指了指锅里那点可怜的汤底:“就剩这点汤水了,馄饨……还有小半碗,温吞了。”
“行,就那小半碗,麻烦您了。”阿夏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
老太太没接钱,只是颤巍巍地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用漏勺在锅底仔细地捞了捞,勉强捞上来十几个皮有些软烂的小馄饨,又舀了点浑浊的汤冲进去。她把碗递给阿夏。
阿夏接过那碗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的馄饨,又把钱塞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这才默默收了,继续低头收拾她的家什。
阿夏端着碗,走到旁边人行道边沿凸起的一块还算干净的水泥台子上坐下。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粗糙的水泥台面透过薄薄的西裤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深夜的凉风带着街角的尘土味拂过汗湿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味、馄饨汤里廉价猪油的腻味,还有城市深夜特有的、混合着疲惫和尘埃的气息。很奇怪,这些味道,在“回声”酒吧里曾让我觉得浑浊开胃,此刻,却带着一种无比真实的、活着的质感。
阿夏拿起摊子上唯一的一把塑料勺子,在那半碗温吞的馄饨里搅了搅。汤很浑浊,漂浮着几点油星和葱花碎末。馄饨皮薄得有些透明,隐约透出里面一点点粉色的肉馅。她舀起一勺,汤里混着两个馄饨,没有自己吃,而是很自然地递到了我面前。
“喏。”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街头显得格外清晰。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低垂的眉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她锁骨上的擦伤在暗淡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
我迟疑地伸出手,接过那把廉价的塑料勺子。勺子边缘有些粗糙。我舀起一个馄饨,连带着一点浑浊的汤,慢慢送进嘴里。
馄饨皮软塌塌的,没什么嚼劲。肉馅很少,带着点冷冻久了的味道,调味很咸。汤更是寡淡,只有一股浓重的味精和猪油味。
味道实在谈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有点糟糕。
然而,当那温吞的、带着咸腻和一点点肉腥味的食物滑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袋时,一种奇异的暖流却缓缓升腾起来。不是美味带来的愉悦,而是一种最基础的、被食物填充的踏实感。是身体这台机器,在能量耗尽后,得到最基本燃料补充时发出的、本能的满足信号。如此原始,如此朴素,却如此……真实。
我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那粗糙的口感,那并不美好的味道。
“怎么样?”阿夏轻声问,她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远处城市尚未熄灭的零星灯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却又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我咽下口中那说不上好吃的馄饨,塑料勺子无意识地在碗里搅动着浑浊的汤水。抬起头,东方天际线上,厚重的墨蓝正在被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执着的灰白所侵蚀。那灰白之下,透出一点点极其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橘色。像一粒被深埋地底的种子,正用尽全身力气,想要顶开压在上面的冻土。
“味道……”我顿了顿,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咸腻的汤和软塌塌的面皮触感。胃里那点温吞的食物带来的暖意,正微弱却持续地扩散着。“……不怎么样。”我诚实地回答,声音有些哑。
阿夏终于转过头来看我。她的侧脸被那即将到来的晨光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线,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可那双眸子在破晓前稀薄的微光里,却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清澈,透亮,映着天边那抹挣扎欲出的暖橘。她唇角很轻、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石子,瞬间漾开了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那就对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黎明前最后的宁静,却又清晰地落在我的耳畔,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真正的快乐,陈默,”
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凉意,轻轻点了点我手中那个粗糙的、盛着半碗凉掉馄饨的豁口粗瓷碗。碗壁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
“得用这个,”她的指尖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那里,心脏在单薄的衣衫下平稳地跳动着,“还有这个,去尝。”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东方天际。那抹灰白与暖橘交织的缝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蔓延。深沉的夜幕节节败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清冷与暖意的微光,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沉睡的楼宇轮廓,漫过空旷寂静的街道,也漫过我们脚下这片粗糙冰冷的水泥地。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那十几个在浑浊汤水中浮沉的、软塌塌的小馄饨。塑料勺子搅动了一下,带起一圈微弱的涟漪。空气里,煤烟味、隔夜汤水的味道、城市尘埃的味道……依旧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