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清醒着沉沦(2/2)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短暂,轻柔,却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亲昵。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楼下的光影,汽车的轮廓,程薇娇媚的笑容,沈牧低头的侧影……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背景板。只有那个落在程薇额头的吻,被无限放大、定格,带着刺目的光芒和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楔入我的脑海深处!
轰隆——
我仿佛听见了体内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粉碎的声音。不是支柱,是整个支撑了我三年幻梦的世界,在瞬间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答案。
原来我视若珍宝、耗尽心力收集的那些“遗迹”,那些他丢弃的杯子、写废的纸、摁熄的烟蒂……在他眼里,甚至不如程薇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值得留恋。我的三年执念,我的卑微收集,我像个小丑一样躲在天台种下的那些可笑的“希望”……在沈牧那个轻描淡写的额吻面前,显得如此荒谬绝伦,如此不值一提!
程薇说得对。从头到尾,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自作多情的疯子!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跟着扭曲抽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腥甜。视线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疯狂地涌出眼眶,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刺骨。我死死抓住冰冷的围栏边缘,指甲在粗糙的水泥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一头栽下这几十层的高楼。
楼下的告别已经结束。沈牧替程薇拢了拢外套,看着她走进大楼。然后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车,而是习惯性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低头点燃。一点猩红在昏暗中亮起,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依旧是那种疏离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抽着烟。那姿态,那气息,曾经是我一切疯狂迷恋的源头。而此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我已然粉碎的心。
我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那一点猩红燃尽,他随手将烟蒂弹落在街边的下水道口,动作随意得像丢弃一粒尘埃。然后他拉开车门,发动引擎,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城市的车流,消失在灯海深处。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我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
我慢慢地、僵硬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脚边那几盆新栽的泥土上。那个埋着烟蒂的花盆,此刻在我眼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它象征着我这三年所有卑微的、肮脏的、徒劳的妄想。
一股无法抑制的、毁灭性的冲动,如同火山熔岩般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残存的理智。我要毁了它!毁了这一切!
我踉跄着扑到那个埋着烟蒂的花盆前。没有一丝犹豫,我伸出冰冷颤抖、沾满泥土的手,狠狠地插进冰冷的泥土里!疯狂的扒开!指甲断裂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很快,指尖触到了那个湿冷粗糙的东西——那截肮脏的、可笑的烟蒂!
我把它挖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泥土和烟草残余的污垢沾满了手掌。然后,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花盆里那些刚刚冒头的、嫩绿娇弱的薄荷幼苗——那是和烟蒂一起种下的普通薄荷,此刻却因为和那截烟蒂同处一个容器,在我扭曲的认知里,也沾染了那令人作呕的肮脏气息!
恨意和绝望彻底燃烧。我猛地俯下身,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张开嘴,对着那盆嫩绿的薄荷苗,发疯般地撕咬下去!冰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叶片塞满了我的口腔,被我粗暴地嚼碎、吞咽!苦涩的汁液瞬间弥漫开来,刺激着喉咙,带来强烈的呕吐感,但我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疯狂地啃食着!仿佛只有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才能宣泄那滔天的恨意,才能彻底“净化”掉那沾惹了他气息的污秽!
泥土、草叶的碎屑沾满了我的下巴和衣襟。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我剧烈地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但我没有停,直到把那盆里所有的嫩芽全部啃食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沾满口水和泥土的根茎!
“呃…呃……”我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像一摊烂泥,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和胃部痉挛而不停地抽搐。嘴里充斥着无法形容的苦涩和腥臭,意识在冰冷的绝望和生理性的痛苦中渐渐模糊、沉沦。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我看到的是头顶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浑浊不堪、没有一颗星辰的夜空。死寂,无边无际的死寂。
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像一层粘腻的薄膜,紧紧包裹着感官。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刺得刚睁开的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刀片,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胃部一阵阵钝痛,提醒着我那个疯狂夜晚的代价。
“晚晚!晚晚你醒了?老天爷!吓死我了!”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程薇。她扑到床边,精心描画的眼妆晕开一片,脸色憔悴,紧紧抓住我冰凉的手,“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医生!医生她醒了!”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围了过来,检查瞳孔,测血压,询问感觉。他们的话语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像个破败的木偶,任由摆布,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片刺目的惨白。
程薇在一旁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物业保安巡楼发现她晕在天台上,身边……我的天,她吃了好多薄荷叶子!还有土!医生说她急性胃炎,还有轻微中毒……都怪我,都怪我那天晚上跟她说了那些话……”她的声音充满了后怕和自责。
薄荷叶子……土……
那些冰冷的、苦涩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天台的寒风,楼下的吻,那截肮脏的烟蒂,我发疯般啃食泥土和草叶的疯狂……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侧过身,对着床边的垃圾桶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涩的胆汁。
程薇吓得脸色更白,手忙脚乱地帮我拍背,递水漱口。护士赶紧按住我,注射了镇静止吐的药物。
冰冷的液体流入血管,躁动痉挛的胃和混乱的神经似乎被强行安抚下去。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感席卷而来。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隔绝了程薇担忧的絮叨和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惨白。
程薇守了我两天。她小心翼翼地说话,买来清淡的粥,试图喂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担忧和愧疚。
“晚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你会这样……”她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沈牧他……我们只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你快点好起来,别吓我了……”
沈牧。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我麻木的心上。我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把自己的手从她温暖的手掌里抽了出来。
程薇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言的尴尬和沉重。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替我掖了掖被角。
第三天,医生宣布我可以出院了,但需要静养。程薇执意要送我回我那间狭小、堆满了杂物和……收藏品的出租屋。
打开门,一股沉闷的、混杂着旧纸张、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去”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照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落在那张靠墙的书桌——那个带锁的抽屉上。
程薇也看到了。她的脚步顿住,脸上的担忧瞬间被一种复杂的神情取代,混合着尴尬、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大概想起了抽屉里那些被我认为是珍宝、在她眼里却是“破烂”甚至“恐怖”的东西。
“晚晚……”她犹豫着开口,声音干涩,“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帮你收拾收拾?或者……我帮你处理掉一些……没用的东西?”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那个抽屉。
“不用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绕过她,径直走到书桌前。钥匙一直藏在我枕套里。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锁开了。
我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磕碰的马克杯;用透明文件夹仔细装好、按日期排列的一叠叠写满他字迹的废纸;那个小小的、装着烟蒂的密封袋,像一枚耻辱的勋章,静静地躺在角落……三年时光的重量,就浓缩在这方寸之间。它们曾是我赖以呼吸的空气,是我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堡垒。
而现在,它们只散发着腐朽和绝望的气息,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卑贱。
我弯下腰,沉默地将抽屉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丢进旁边一个空的、巨大的硬纸箱里。动作机械,没有一丝留恋。马克杯落在纸箱底,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纸张摩擦着发出簌簌的声音。那个密封袋,我捏在指尖停顿了一秒,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烟蒂的硬度和形状,然后,也轻轻地、随意地丢了进去。
程薇站在门口,看着我的动作,脸上的表情从担忧变成了震惊,然后是深深的困惑和一丝不安。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我丢进箱子的不是物品,而是某种具有污染性的、危险的东西。
直到抽屉彻底空了。我直起身,抱起那个沉甸甸的纸箱,感觉像是抱起了自己那具早已腐朽的灵魂。纸箱的边缘硌着我的手臂。
“晚晚,你……你要干嘛?”程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回答。抱着箱子,沉默地走出房门,走向楼顶天台。程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上来,脚步带着迟疑。
天台的景象和三日前并无不同。寒风依旧凛冽,城市在脚下铺展。唯一的变化,是角落里那几盆薄荷。埋着烟蒂的那一盆,被我啃食过的幼苗早已彻底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土。旁边几盆普通的薄荷,倒是在寒风中顽强地挺立着,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
我抱着纸箱,径直走到天台中央最空旷的地方。放下箱子。然后,在程薇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那是我在便利店买薄荷种子时顺手买的。
“晚晚!你疯了吗!”程薇终于意识到了我要做什么,失声尖叫起来,惊恐地想要冲过来阻止,“你冷静点!别做傻事!”
我没有看她。目光只落在眼前的纸箱上。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抵着指尖。我用力一按。
“咔嚓——”
一簇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在寒风中顽强地亮了起来,像一只诡谲的眼睛。
风很大,火苗被吹得剧烈摇晃,几乎要熄灭。我伸出手臂,尽可能地用身体挡住风,另一只手颤抖着,将那簇微弱的火苗,凑近了纸箱边缘一张裸露出来的、写满他潦草字迹的废纸。
纸张的边缘,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卷曲、发黑,然后,猛地窜起一簇贪婪的火舌!火舌迅速舔舐着周围的纸张,发出欢快的、噼啪的燃烧声!浓烟带着旧纸燃烧特有的焦糊味,还有马克杯塑料部件被烧熔的刺鼻气味,升腾而起,被风吹得四散。
火势蔓延得很快,贪婪地吞噬着箱子里的一切。那些承载了我三年隐秘爱恋、卑微期盼和巨大痛苦的“圣物”,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为灰烬。跳动的火光映在我脸上,带来灼热的温度,但我的身体却像浸泡在冰水里,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程薇站在几步开外,脸色惨白如纸,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惊恐地看着燃烧的纸箱,看着火焰映照下我那张毫无表情、如同鬼魅般的脸。她不敢靠近,只是不停地喃喃:“疯了……你真是疯了……”
火焰越烧越旺,纸箱很快被烧穿了一个大洞。那个白色的马克杯在火中滚动,杯壁上公司的logo迅速焦黑碳化。那一叠叠的纸张化为飞舞的黑色灰蝶。那个小小的密封袋瞬间熔化了,里面的烟蒂在火焰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腾起一小股更黑的烟,随即彻底消失不见。
看着那截烟蒂化为乌有,心脏深处某个地方,仿佛也随之彻底寂灭。结束了。这场漫长、扭曲、自我折磨的独角戏,终于可以落幕了。
就在火焰即将吞噬掉最后一点残骸,浓烟滚滚升腾之际,天台入口处猛地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入口处的光线,像一阵裹挟着寒意的风暴,猛地冲了进来!是沈牧!
他显然是一路跑上来的,呼吸急促,深灰色大衣的衣角被风吹得扬起,额发也有些凌乱。他那张总是波澜不惊、带着疏离感的脸上,此刻竟清晰地布满了惊怒!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扫过燃烧的纸箱,扫过站在一旁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程薇,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张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只剩下空洞和灰烬的脸。
他的眼神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痛楚?那是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神情。
“林晚!”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度,穿透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呼啸的风声,重重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僵硬地、缓缓地转过头,空洞的目光对上他灼人的视线。火光在我们之间跳跃,浓烟扭曲了空气。
他没有看那燃烧的箱子,也没有看程薇,只是一步一步,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踏碎冰面的气势,径直向我走来。天台的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也卷起燃烧的灰烬,像一场黑色的雪。
在我面前一步之遥,他猛地停下。下一秒,一只带着滚烫温度、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铁钳般狠狠攥住了我冰冷僵硬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攥得我腕骨生疼,仿佛要捏碎一般。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他掌心灼人的温度和他无法抑制的、微微的颤抖。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禁锢和那陌生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眼神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空洞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目光的炙烤。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胸膛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着。那双深邃的眼底,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愤怒、痛楚……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穿透我灵魂的审视。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
几秒钟死寂的对峙,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声在耳边呼啸。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毁灭性的力量,重重砸进我死寂的世界:
“你种薄荷的烟蒂……”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猛地收紧了几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疼痛清晰地传递上来。
“……是我故意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