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雨渍旧信(2/2)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看着天花板。七年来的困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为什么消失?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成了交警?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
一个个问题啃噬着他,得不到答案。
半个月后,一个普通的周二。物业前台叫住他,说有个他的快递,好像寄错了地方,放在门卫室好几天了。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牛皮纸文件袋,捏上去里面薄薄的一层,像个硬纸盒。寄件人信息栏是空的。
他拿回家,拆开。
里面果然是一个旧的、巴掌大的硬纸盒,像是用来装首饰或者文具的。盒子表面浸过水,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边缘有些磨损发毛。
他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首饰,没有文具,只有一叠信。
厚厚的一叠,用一根褪了色的粉红色绒线小心地捆着。最上面一封的信封,和他珍藏的那封一样,是苏晚的笔迹,写着“陈默收”。
但这些信,看上去更旧,更皱巴。纸张泛黄的程度更深,而且每一封都带着明显被水浸泡过的痕迹,字迹有些地方晕染开来,像模糊的泪痕。一股极淡的、陈旧雨水的味道混合着纸张的霉味,从盒子里散发出来。
他呼吸一滞,手指有些发颤地解开那根绒线。
最上面那封,没有邮戳,没有日期。他抽出信纸。
熟悉的、娟秀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大片,但依然可以辨认:
“陈默,今天发了月考成绩,你又是第一。真厉害!我就知道你可以!你说伯母答应你了,只要这次考进年级前三,就允许你报考a大的建筑系。我真为你高兴!离你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加油,陈默。你值得最好的。”
中间絮叨了一些琐事。信的末尾,水渍尤其严重,墨迹散开,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行小字:
“你该拥有光明人生,哪怕那未来里没有我。”
他的心猛地一抽。
飞快地拿起第二封。同样被水浸过,字迹模糊。
“……他们又吵架了,摔东西,声音很大。我躲在房间里给你写信。好像写着写着,就能听见你的声音,就没那么害怕了。陈默,有时候我真想立刻就跑去找你……”
“……只有想着你,我才觉得日子有点盼头。”
第三封。
“陈默,我今天路过婚纱店了,偷偷看了好久。你说,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家吗?不需要很大,很暖和就好。窗台上要种满花,还要养一只猫……”
第四封,第五封……
他一封封飞快地往下看。这些信跨越了时间长河,从高中到大学,记录着她的欢喜、她的烦恼、她的憧憬、她的卑微的爱恋。几乎每一封信的末尾,或明显或隐晦,都会重复着类似的那句话:
“你值得最好的光明前程。”
“别为我担心,你好好往前走。”
“只要你过得好,我怎么都可以。”
“你该拥有光明人生,哪怕那未来永远剔除我的姓名。”
最后一句,出现在好几封信的结尾,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一句刻骨铭心、反复确认的誓言,又像一道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的手指冰冷,心跳如鼓。这些信……他从未收到过。她写下了,却没有寄出。它们被收藏起来,然后被雨水浸泡。
他颤抖着手,拿起盒子里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信封,比其他信都要新一些,但同样皱巴巴,浸满了水渍。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张硬质的纸片。
他抽出来。
那是一张长途汽车票。
出发地,是他们曾经一起长大的小城。
目的地,是七年前他求她一起去的、他大学所在的那个沿海城市。
发车时间:七年前,那个她消失的雨夜。
车票被水彻底泡过了,字迹大部分已经晕开,模糊不堪,但出发地、目的地和日期,还残存着可怜的痕迹,可供辨认。
而车票的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几个字,力透纸背,却也被水渍吞噬得只剩下零星的笔画:
“**默,我来了。等我。晚**。”
还有一个模糊的、似乎被泪水打湿又小心抚平的痕迹。
冰冷的、迟来了七年的潮水,在这一刻,终于咆哮着,将他彻底淹没。
他捏着那张破碎的车票,站在一室寂静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
耳边响起她冰冷麻木的声音:“抱歉,认错人了。”
眼前闪过她毫无波澜的眼睛。
所以,那天晚上,她买了车票,是来赴约的。是来送这张私奔的车票的。
可是,她看见了什么?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得他透不过气。
他踉跄着扑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敲击键盘。他搜索着七年前的本地新闻,搜索着他们小城的信息,搜索着那个日期……
模糊的社会新闻版面,像素低下的图片。终于,他找到了。
七年前,那个雨夜的前一天。
本地报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登着一则订婚预告。彩色的照片上,是他和他的家族,旁边是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的名字——那是他母亲一度属意、并试图极力撮合的联姻对象。在那之前,他和苏晚大吵一架,因为他母亲的压力和那个女孩的频繁出现,苏晚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而他当时年轻气盛,只觉得她无理取闹,没有给出足够坚定的回应……
那则预告很小,但对于一直关注着他、关注着他家族动态的她来说,足够了。
她买了车票,怀着怎样孤注一掷的心情,在雨夜赶来。
然后,她看见了。
看见了那则宣告着他即将“光明未来”的预告。那个未来里,清晰地将她剔除在外。
所以她走了。把所有的信和那张没送出的车票,泡进了冰冷的雨水里。然后,把自己也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抹去。
“……你该拥有光明人生,哪怕那未来永远剔除我的姓名。”
那些信末尾重复了无数遍的句子,原来不是情话,是诀别。
是她早已写好的、献祭自身的判词。
窗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陈默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浸透雨渍、字迹模糊的废票。
他终于听懂了那场下了七年的冷雨。
而他的心脏,在那迟来的、震耳欲聋的雨声里,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最终坠入不见天日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