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无字书(2/2)
窗外的雨声沙沙,是这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
她往前又递了递那本湿漉漉的《百年孤独》,水珠滚落。
“现在,”她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在潮湿的空气里,“我来听你的结局。”
结局。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心脏深处某个封死的锁孔,发出艰涩的嘎吱声。疼痛尖锐而突兀,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那些被刻意深埋的碎片瞬间汹涌而至——雨夜,争吵,她决绝离开的背影,还有更早之前,那些挤在书店角落分享同一本书的夜晚,对着昏黄的灯光兴奋地勾勒故事大纲,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眼睛里闪着光,说“林恪,我们要写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那些炽热的、鲜活的、仿佛拥有无限可能的往日,最终都被七年前那场更大的雨浇得冰冷死寂。
他以为她早就忘了。忘了他曾说过的那些可笑的话,忘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忘了他们曾经共享过、而后又被他独自珍藏继而埋葬的“序章”。
原来她还记得。
记得,然后在此刻,用一个“结局”,轻易地撕开了所有伪装平静的表层。
林恪看着艾米,看着她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只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固执的认真,还有一种……深藏的疲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小了,久到书店里的空气仿佛不再流动。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将手里的扫帚轻轻靠在墙边。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走向书店最深处的那个角落。那里光线最暗,书架也最高,几乎顶到天花板,上面摆放的多是一些无人问津、积了薄灰的旧书和杂物。他需要踮起脚,伸长手臂,才能够到最顶层。
艾米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看着他略显吃力的动作,看着他从那一排排沉默的旧书后面,取下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方形的物件,用淡黄色的牛皮纸仔细地包裹着,边缘平整,看起来像一本大号的笔记本,或者一本自制的书。外面细心地捆着一圈暗红色的丝带,系着一个简单的结。
七年了。牛皮纸的边缘有些微微磨损,泛着旧物的色泽,但依旧干净,没有灰尘,像是时常被擦拭,或是被小心翻动。
林恪拿着它,走回艾米面前。他的脚步很沉。
他没有递给她,只是双手捧着它,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光滑的牛皮纸面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他解开了那个暗红色的丝带结。
牛皮纸被轻轻打开。
里面果然是一个硬壳的空白笔记本。纯白的封面,没有任何花纹或字样。他翻开扉页。
艾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扉页上,是林恪的字迹。七年过去,那字迹似乎比现在更显青涩一些,但依旧清晰有力。上面写着一行字——
“献给艾米”
墨迹已经有些年岁了,微微泛着旧黄。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四个字上,指尖微微颤抖。她记得他的字迹,记得他写下这行字时,窗外也是下着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先占个位置。”
然后呢?
她抬起眼,看向林恪,眼神里带着无声的询问。
林恪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的手指微微用力,翻过了那一页扉页。
后面,是空白的。
一页,又一页。雪白的,空无一物的纸张,在他的指尖下依次滑过。没有文字,没有故事,没有他曾经承诺过的任何情节。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刺眼的空白。
整整一本,除了扉页上那四个字,再无其他。
艾米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那大片的白灼伤了眼睛。她看着那空白,一页,又一页,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最后一页被翻过,林恪合上了笔记本。
所有的动作都缓慢而安静,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他抬起头,终于看向她,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
“这就是结局。”他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你走后的每一天,”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湿漉漉的发梢,掠过她惊愕而茫然的脸,最终落回手中那本空白的书。
“都是无字书。”
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停了。
窗外是彻底的寂静,一种被雨水洗刷过后、万物噤声的真空般的寂静。街道上昏黄的光晕一动不动,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艾米站着,没有动。她看着那本被合上的、空白的书,看着扉页上那行“献给艾米”的旧字迹,再看看林恪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怨恨,没有悲伤,甚至没有遗憾,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句话用尽了他最后一点情绪。
那本空白的书,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她原本纷乱的心湖,却奇异地没有激起惊涛骇浪,而是缓缓地、沉甸甸地、无可挽回地沉了下去,直坠底心,压住了一切翻腾的情绪。
她忽然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守在这间旧书店。
明白了那场雨夜决裂在他这里从未真正过去。
明白了他用怎样一种方式,将所有的故事彻底埋葬。
她以为她回来,是给一个未完的故事求一个结局,或是一个交代。或许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甚至还存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于弥补或是重新开始的幻想。
可现在她知道了。
没有结局。
或者说,结局就是这片无边无际的、噬人的空白。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预先想好的话语,所有这些年积攒的疑问、不甘、甚至歉疚,在这本沉重的无字书面前,都显得无比轻飘,可笑,甚至……残忍。
她还能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写下去?
问他为什么守着这空白度过七年?
问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沉寂的废墟。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无声的颤栗。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碰触到那本空白书的封面。牛皮纸的质感粗糙而温暖,与他指尖的温度一致。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递给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她指尖的重量。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艾米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那温度烫伤了一般。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破碎不堪:
“……抱歉。”
两个字,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猝然转身,几乎是踉跄地冲向门口,一把抓起了靠在桌边的那把黑伞,没有再看林恪一眼。玻璃门被她仓促地推开,撞响了门铃,发出一串凌乱急促的叮当声。她的身影迅速没入门外尚未完全干透的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晃动着,慢慢自己合上。
最后一声铃响余音散去,书店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恪站在原地,低着头,双手依旧捧着那本空白的书。许久,他才动了一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平了扉页上那四个字旁边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
他重新用那张淡黄色的牛皮纸将书包好,系上那圈暗红色的丝带,打了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结。
然后,他走到那排最高的书架前,再次踮起脚,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了原处。
那个角落重新被阴影覆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走回门口,拿起靠墙的扫帚,继续清扫那块门垫。扫帚划过湿痕,只留下更深一些的水印。
窗外的天空,墨黑一片,云层似乎薄了些,透不出半点星光。
雨,彻底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