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无字书(1/2)
重逢初恋那天,城市下着和分手时一样的雨。
她已是知名作家,而我仍守着那间旧书店。
签售会上她对我微笑:“还记得那年你说要写本书给我吗?”
夜深打烊时她再次推门而入,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百年孤独》封面上。
“书我读完了,现在来听你的结局。”
我指向书架最高处那本从未出售的旧书——
扉页写着“献给艾米”,正文却全是空白。
“这就是结局,”我说,“你走后的每一天,都是无字书。”
---
雨开始下的时候,城市的气味先变了。尘土、尾气、还有白日里残留的一点阳光暖意,被一种冷冽的、带着铁腥气的潮湿驱赶、覆盖。然后声音才来,先是零星几滴砸在遮阳棚上,噗噗作响,很快就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哗然,冲刷着玻璃窗、沥青路面和世界尽头灰蒙蒙的天线。
林恪站在书店的玻璃门后,看着街道上模糊的人影开始仓皇奔跑,车流亮起红色的尾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拖出长长的光晕。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道道水痕,扭曲了外面的世界。他闻到一种熟悉的、几乎要沁入骨缝的凉意,和七年前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他转过身,店内暖黄的灯光似乎也无法完全驱散这雨带来的某种东西。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还有一种恒久的寂静,只有雨声作为背景音顽固地渗透进来。书架高耸,顶天立地,沉默地伫立着,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几排顶灯的光线落在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上,勾勒出安静的轮廓。
没什么客人。这样的雨天,很少有人会特意跑来这间偏离商业区的老旧书店。只有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先生,雷打不动地坐在靠窗的软椅里,花白的头颅一点一点,对着膝盖上一本摊开的厚书打盹。林恪走过去,轻轻收走老先生手边凉透的茶杯,没有惊动他。
吧台后面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呜鸣。他给自己泡了杯茶,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染出澄黄的色泽。他靠着吧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架间狭窄的通道,扫过那些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的书脊,最后落在收银台旁边一本立着的宣传册上。
纯白的底色,简洁的黑色艺术字:“着名作家艾米新作《回声》读者见面暨签售会”。下面是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微卷的长发,嘴角噙着一抹浅淡而得体的笑,眼神望着镜头,又似乎透过了镜头,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艾米。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擦过杯壁,温热透过瓷传递过来。窗外的雨声更急了些。
下午四点,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书店里依旧冷清。林恪拿着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书架,拂去那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缓慢,近乎一种仪式。他的书店里,很多书都是孤本,或者说,是早已被市场遗忘的旧版书,带着岁月的痕迹和独一无二的重量。他熟悉它们中的每一本,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
门上的铜铃忽然清脆地响了一声。
他以为是风,或者是哪个冒雨跑来的熟客。抬起头,却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正收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伞尖滴下的水在门垫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那身影抬起头,目光在店内略一环视,便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只有雨声依旧喧哗。
是艾米。和宣传册照片上一样,又完全不一样。她没有穿白衬衫,而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长发随意地拢在肩后,脸上带着些被风雨浸染后的倦意,但那双眼睛——林恪记得那双眼睛,清亮,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此刻正清晰地映出书店暖黄的灯光,和他有些怔忡的脸。
她怎么会来这里?签售会明明在市中心最大的书城。
“林恪。”她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一些,褪去了少女的清脆,添上了一种温和的沙哑,像指尖滑过细绒布。
他放下软布,从书架阴影里走出来。“艾米。”他的名字从唇间吐出,带着一种久未启封的生涩感。“签售会……”
“结束了。”她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像是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礼貌的程序。“提前了一点。听说你这里……就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他身后那些高耸的、挤满书籍的书架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好奇,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轻轻扫过书店的每一个角落。这目光让林恪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仿佛某种他一直精心守护的东西,突然暴露在了聚光灯下。
“没想到你还开着这间店。”她说,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她向前走了几步,手指无意识地掠过一排书脊,动作轻柔。
“嗯。”林恪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习惯了。”
短暂的沉默落下,只有窗外的雨声孜孜不倦地填充着每一寸空隙。那位打盹的老先生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继续他的瞌睡。这微小的动静打破了凝滞。
“要喝点什么吗?”林恪走向吧台,试图找回一点主人的常态。“茶?还是咖啡?不过……咖啡豆很久没换新的了,可能不太……”
“不用麻烦。”艾米打断他,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到他脸上。“就是路过,进来打个招呼。”她顿了顿,像是斟酌着词句,“很多年了。”
“是啊。”林恪垂下眼,拿起刚才那杯已经温凉的茶,又放下。“很多年了。”七年零四个月,他在心里无声地补充。但他没有说出口。那听起来太刻意,太……可怜。
艾米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书店。她的视线在那位打盹的老先生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最后,落回林恪脸上。
“你……看起来挺好的。”她说。
“你也是。”林恪回应。他知道她很好,报纸、网络、电视,到处都能看到她的消息。成功,耀眼,活成了所有人期望的样子。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加沉重,几乎能感觉到它的分量压在心口。
“那我……”艾米似乎轻轻吸了口气,“先走了。晚上还有个出版社的饭局。”
“好。”林恪点头,“路上小心。”
她拿起靠在门口桌边的黑伞,推开玻璃门。潮湿的风裹挟着雨的气息瞬间涌入,吹动了吧台上几张零散的便签纸。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清脆而短暂。她没有回头,撑开伞,走进了灰蒙蒙的雨幕里,身影很快被密集的雨线吞没,消失不见。
林恪站在原地,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看了很久。直到冷风吹得他一个激灵,他才走过去,轻轻关上门,将那喧嚣的雨声重新隔绝在外。
书店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老先生还在打盹,茶杯凉在一边。吧台上,他那只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彻底冷了。
他弯腰,捡起被风吹落在地上的几张便签纸,上面是他随手记下的书目和出版社的名字。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有些僵硬。
刚才那一刻钟,像一场被按了快进键的旧电影,画面晃动,声音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她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平静底下藏着太多他无法解读、也不敢解读的内容。
还有空气里,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香水味。冷冽的,带着点木质的清香,和他书店里陈旧的纸张味、油墨味格格不入。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像是永远也不会停。
晚上七点,雨势渐小,从瓢泼大雨转为了连绵的细雨,沙沙地敲打着玻璃。老先生早已醒来,拄着拐杖蹒跚离去。书店里彻底只剩下林恪一人。
他开始做每日的打烊准备。检查电源,整理被客人稍微挪动过的桌椅,将散落的书籍归回原位。动作机械,带着七年如一日的熟练。最后,他拿起扫帚,清扫地面。
扫到门口附近时,他停了一下。
门垫上,还隐约能看到一小片比周围颜色更深的湿痕,是她伞尖滴落的水渍。
他直起身,望向窗外。街灯已经亮了,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破碎的光晕。行人稀少,偶有车辆驶过,溅起细小的水花。
一切都和七年前那个夜晚,如此相似。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他们挤在书店门口狭窄的屋檐下,争吵——或者说,是她单方面的决绝宣告。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和发梢,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火焰,是对远方的渴望,还是对眼前这一切——包括他——的厌弃?他至今分不清。
“我要走了,林恪。不是商量,是通知。”她的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硬度,“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你守着你这些旧书做梦吧!但我不能!我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地方,困在这种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里!”
他当时说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得发疼。他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他以为会一起守着这家小店、一起写完那本只存在于构想中的书的女孩,脸上那种近乎决绝的陌生表情。
她把他熬夜写了好几个晚上、涂涂改改满是心意的那一沓稿纸——他开玩笑说那是他们故事的序章——塞回他的手里,然后毅然转身,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那沓纸,边缘被雨水浸湿,墨迹有些晕开,沉重地坠在他的掌心。
后来,那些写满了字的纸,被他一张张抚平,晾干,然后仔细地、整齐地叠好,放进了那个空白的硬壳笔记本里。再后来,那个本子被他用牛皮纸仔细包好,放在了书店书架的最顶层,一个无人注意、也无人能够及的角落。
仿佛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墓碑,埋葬着所有未曾开始就已结束的可能。
铜铃猝然响起,清脆、急促,划破了书店里凝滞的回忆。
林恪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那铃声拽了一下,骤然收缩。
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夜风和更密的雨丝。
还是她。
艾米去而复返。
她站在门口,微喘着气,发梢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那把黑伞折拢着,握在手里,伞尖不断滴着水,在她脚边积成一小滩。她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更白了些,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不再是之前那种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她的目光越过空旷的店面,直直地落在林恪身上,锁定了他。
林恪握着扫帚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看着她去而复返,看着她被雨水淋湿的略显狼狈的样子,看着她眼底那簇陌生的光,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空气中的寂静有了重量,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忘了样东西。”艾米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多了一丝紧涩,被雨淋过的缘故。
林恪下意识地看向她刚才停留过的地方,吧台,书架旁。“什么?”他问,声音有些哑。
艾米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向前走了几步,靴跟敲击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她一直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雨水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那股冷冽的木香,变得更加清晰。
她举起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本书。深蓝色的封面,因为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
林恪认出来,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本他很久以前读过的书,后来被她借走,就再也没有归还。他几乎忘了它的存在。此刻,雨水正顺着书页的边缘缓缓滴落,滴在封面上那个复杂的、象征着孤独的图案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这本书,”艾米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我读完了。”
林恪怔怔地看着那本书,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手握着它,然后视线缓缓上移,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目光灼灼,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执拗地、甚至是有些咄咄逼人地望着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