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和我回家(1/2)

他死后第七年,我在旧物市场买到了他的日记。

雨滴敲打玻璃的节奏,与那日火葬场的哀乐莫名重合。

翻开泛黄纸页,第一行就刺穿心脏:

“医生说她最多活到三十岁,可求婚那晚,她笑得像拥有整整一生。”

雨水中,我忽然听见早已遗忘的自己的笑声。

向后翻却全是空白。

只有最后一页用稚嫩笔迹写着:

“妈妈,别哭。”

---

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像是天上有个筛子,筛下无边无际的灰暗与潮湿。空气里一股子铁锈和尘土被打湿的味儿,闷得人胸口发沉。

旧物市场棚户底下,拥挤不堪。人来人往,推搡着,雨伞尖滴下的水弄湿裤脚,谁也顾不上谁。摊主们缩在塑料布搭的临时棚子下,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被雨天败了兴致的敷衍。我在旧书旧报的摊子前停下,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散发着陈腐气味的纸堆。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躲一下这缠人的雨,顺便……随便看看。自他走后,七年了,时间变得很黏稠,拖沓着向前,周遭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本日记。

它塞在一摞旧的《无线电》杂志和几本掉了封皮的言情小说中间,棕褐色的硬壳封面,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灰白的纸板芯。很旧,很不起眼。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抽了出来。封面没有任何字样,指尖拂过,粗糙的质感,沾着点细碎的灰尘。

雨点敲打着头顶的棚布,噼啪作响,节奏单调而执拗。听着听着,那声音忽然变了调,钻进耳朵里,成了另一种节奏——沉重,缓慢,一声一声,敲得人心口发麻。是鼓声,还有低回的号音。是七年前,火葬场外,那支小小的送葬队伍里播放的哀乐。空气里似乎又弥漫起那种混合着眼泪、花香和焚烧气味的,冰冷又令人窒息的味道。

我猛地一颤,手里的日记本差点滑落。摊主报了个价,低得离谱。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付了钱,把本子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封皮贴着掌心。转身挤出了喧闹的棚户区,走到露天处,冰冷的雨丝立刻扑在脸上。

街边有个废弃的公交站台,顶棚还能遮点雨。我走过去,靠在锈迹斑斑的广告牌柱子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住喉咙里那股莫名的哽塞。站台很安静,只有雨声沙沙。

低头看着手里的日记本。它安静地躺在我手心,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指尖有些发抖,我翻开了封面。内页是泛黄的横格纸,纸张脆硬,散发着时光和旧纸张特有的酸涩气味。

第一页。

只有一行字,墨水是蓝色的,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晕开,但那笔迹,我死也认得。锋利,干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劲儿,是他写的。

那一行字,像烧红的铁钎,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捅进了我的眼眶,直刺心脏——

“**十月二十三日,阴。医生说她最多活到三十岁。可求婚那晚,她笑得像拥有整整一生。**”

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狠狠一捏,骤然的剧痛之后是彻底的麻木。四周的雨声、车声、人声,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世界失声,一片死寂。只有那一行字,在泛黄的纸页上灼烧,发出刺眼的光。

医生……三十岁……

求婚那晚……

我的笑?

雨幕深处,那被层层叠叠的灰暗时光严密掩埋的记忆,猛地撕裂了一道口子。尖锐的、银铃般的笑声,穿透七年的积尘,穿透绵密的雨帘,毫无预兆地炸响在耳边——那么清晰,那么鲜活,快乐得没心没肺,仿佛就在昨日。

那是我自己的笑声。

是我早已遗忘的,属于那个夜晚的,我的笑声。

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沉重而疼痛,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冰冷的雨丝随风飘到脸上,混着滚烫的液体,一路滑进嘴角,涩得发苦。

原来他都知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知道那纸冷酷的诊断书,知道那个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三十岁期限。可他什么都没说。没有犹豫,没有退缩,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和恐惧。他只是精心策划了那场求婚,在漫天星辰下,单膝跪地,拿出那枚小小的银戒指,眼神亮得烫人,问我愿不愿意。

而我,一无所知的我,像个偷到了全世界幸福的傻瓜,扑进他怀里,笑得眼泪直流,以为我们真的拥有整整一生,那么长,那么长的一生。

雨水模糊了视线。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指尖下的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急切地、贪婪地、又带着巨大恐惧地向后翻去。

一页,又一页。

空白。

空白。

全是空白。

密密麻麻的横格线,爬满了空无一字的泛黄纸页,像一片片荒芜的雪地,冰冷地延伸出去。没有日期,没有记录,没有只言片语。仿佛那第一页惊心动魄的告白,只是一个错觉,一声来自遥远过去的、孤独的回响,之后便是长久的缄默和消亡。

为什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再写下去?是忘了?是不愿?还是……不敢?

心一直往下沉,沉进一片冰凉的海水里。失望像水草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我不死心,机械地、偏执地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指尖触碰到最后一页。

厚厚的本子,几乎就要在彻底的空白中终结。

指尖传来了不一样的触感。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一小片区域,墨水透过纸背,能摸到微微的凹凸。

不是他的笔迹。

那字迹歪歪扭扭,稚嫩,笨拙,像个刚刚学会写字的孩子,用尽了全身力气,一笔一画地刻写上去。墨水是深蓝色的,和第一页他写的字一样,但更浓更重,几乎要洇穿纸背。

那稚嫩的笔迹写着:

“**妈妈,别哭。**”

四个字。只有四个字。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海;又像一枚最温柔的针,精准地刺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酸楚、所有的堤防、所有压抑了七年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妈妈……”

一声呜咽破碎地挤出喉咙,我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却捂不住那汹涌而出的痛哭。身体失去了所有力气,沿着冰冷的广告牌柱子滑坐到地上。雨水打湿了地面,冰凉瞬间浸透了衣料,我却毫无知觉。

日记本从膝上滑落,摊开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最后一页那稚嫩的字迹,在灰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温暖的奇迹。

不是空白。

原来不是空白。

他留下了……留下了这个。

七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泪。可这一刻,泪水却像这外面的雨,汹涌澎湃,无法止歇。我蜷缩在冰冷的站台角落,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被人找到的孩子。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旧回忆,那些不敢触碰的伤心场景,随着这失声的痛哭,挣脱了所有压抑,排山倒海般袭来。

……

那晚的星空特别低,仿佛站高一点就能摘到星星。晚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温柔得不像话。他找的那片郊外山坡,安静得只有虫鸣。

他看起来有点紧张,手指老是无意识地蜷缩又放开。说话甚至磕绊了一下,平时那么沉稳的一个人。

“……可能以后会很难,”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灼灼,没有任何闪躲,“但我一定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所以……嫁给我,好吗?”

我哪里知道那“难”字背后,藏着怎样沉重的秘密。我只看到了他眼里的星辰大海,而那海里,全是我。巨大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幸福攫住了我,我甚至没等他说完,就跳起来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一连声地喊:“愿意!愿意!我愿意!”

笑声洒了一地,清脆得能撞碎天上的星星。我窝在他怀里,仰着头傻笑,一遍遍看着手指上那枚小小的银戒指,觉得整个人轻快得快要飞起来。

“我们要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手指在他掌心画着圈,“哥哥要像你,稳重,保护妹妹。妹妹嘛,像我一样可爱就好了!”

他低低地笑,胸腔震动,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好。”声音有点哑,搂着我的手臂收得很紧,很紧,紧得几乎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当时只觉得那是幸福的力度。

后来才知道,那或许是恐惧的力度。

是知道终将失去,所以恨不得那一刻就是永恒的力度。

……

婚后的日子,蜜里调油。他几乎把我宠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家务全包,每天变着花样研究菜谱,因为我心脏负荷的问题,所有饮食都得清淡精准。他记得我每一种药的服用时间和剂量,比我自已还记得牢。夜里我稍有不安稳的翻动,他会立刻惊醒,开灯,紧张地查看我的情况。

我笑他大惊小怪。“没事啦,就是做了个梦。”

他却不说话,只是更深地把我搂进怀里,心跳又急又重,敲打着我的耳膜。好久,才会慢慢平复下来。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心里一慌,趿着拖鞋出去找。客厅没开灯,他一个人站在阳台,背影融在浓重的夜色里,指间一点猩红明灭。

他很少抽烟。除非是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

我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脸贴在他微凉的脊背上。“怎么了?”

他明显僵了一下,迅速把烟掐灭了,转过身来,脸上已经带了惯常的、让我安心的温柔笑意:“没事,就是有点工作上的事情烦心,吵醒你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异常,似乎有水光,但一闪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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