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和我回家(2/2)

我摇摇头,把他抱得更紧。“别抽那么多烟,不好。”

“嗯,不抽了。”他承诺,把我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焐着,“回去睡觉。”

后来我才品出来,那些他深夜独自站在阳台的沉默,那些他看着我毫无阴霾的笑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到底是什么。

他替我承担了所有的风雨,所有的恐惧,只把晴朗和安稳留给我。

再后来,我怀孕了。

那是我们计划外的惊喜。我高兴疯了,拿着验孕棒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又哭又笑。他却脸色煞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

“不行……”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态,声音发颤,“去打掉。我们不要。”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之前不是说过想要孩子的吗?虽然知道我的身体怀孕会有风险,但医生也说严密监测下是有机会的呀!

我们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骂他自私,骂他出尔反尔,哭得喘不上气。他任由我骂,拳头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却异常固执,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不行。太危险了。”

最后我摔门进了卧室,趴在床上痛哭。他不知道在客厅里呆了多久,后来进来,从后面抱住我,身体冷得像冰。

“对不起……”他声音哑得厉害,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后颈,烫得我皮肤一缩。“芊芊,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他哭了。

那个顶天立地、仿佛从来无所不能的男人,在我面前,脆弱得像个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窥见他平静表面下,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深渊。它一直存在,只是被他用巨大的爱意和意志力,死死地压抑着。

最终,我还是留住了孩子。他妥协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从那以后,他更加小心翼翼,把我当成一件易碎的琉璃。每一次产检,他比我还紧张,追着医生问无数个问题。家里到处都装了防滑垫,尖锐的桌角都被细心地包了起来。

孕期的反应很严重,心脏的负荷也明显加大。我常常喘不过气,整夜睡不着。他就不眠不休地陪着,给我按摩浮肿的腿脚,读无聊的散文哄我入睡。

每次我因为难受而情绪低落时,他总会握着我的手,贴在脸颊,轻声说:“芊芊,你是最勇敢的妈妈。再坚持一下,为了宝宝,也为了我。”

他的眼神里,有期待,有爱怜,但更深的地方,那恐惧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

孩子是提前剖腹产的。我的身体到底还是没能支撑到足月。

进手术室前,他抓着我的手,嘴唇是白的,却努力对我笑:“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很快就好。”

我点点头,其实自己怕得要死。麻醉起作用前,我最后看到的,是他透过手术室门玻璃望进来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全世界的担忧和……祈求。

祈求老天爷,不要把他生命里最后的光夺走。

手术很顺利。是个男孩,皱巴巴红通通的一小团,像只小猴子,哭声却响亮得很。

我被推出来时,他第一个冲上来,没看孩子,眼睛只死死盯着我,俯身亲我的额头,一遍遍地说:“辛苦了,老婆,辛苦了……”

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月子里,他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照顾我,照顾孩子,事事亲力亲为。他学着给孩子换尿布、洗澡、拍奶嗝,动作从笨拙到熟练。常常是孩子半夜哭闹,他立刻惊醒,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抱到客厅去哄,只为让我能多睡一会儿。

他给儿子取名叫“希希”,希望的希。

希希满月那天,阳光特别好。他抱着儿子在阳台晒太阳,我靠在门框上看他们。小家伙在他怀里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拳头。他低着头,用鼻尖去蹭孩子柔软的脸颊,嘴角的笑容温暖而满足。

那一刻,阳光镀在他们身上,暖洋洋,金灿灿。岁月静好得让人恍惚。

我以为,我们真的闯过了所有难关。命运的诅咒终于被打破了。我们会有长长的未来,看着希希一天天长大。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

希希七个月大时,会坐了,咿咿呀呀地发出“ba-ba”、“ma-ma”的音节。他高兴得不得了,录像录到手软。

那天下午,他说公司有点急事,需要他去处理一下,最快两个小时就回来。我把他送到门口,希希在我怀里,冲他咯咯笑,流了一下巴的口水。

他亲亲儿子,又亲亲我。“很快回来。晚上给我们希希做鱼泥吃。”

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个小时后,我接到电话。是交警打来的。

他超速驾驶,为了避开一辆违规变道的大货车,急打方向盘,撞上了护栏。

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他们说,没有痛苦,很快。

我不敢相信。早上还抱着儿子逗笑的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处理事故,认领遗体,举办葬礼……那段时间的记忆是混乱的、破碎的。像一场漫长而黑暗的噩梦。我像个木偶,被人牵着完成一系列程序。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火葬场,工作人员递过来一个精致的骨灰盒,冰冷的,带着某种陌生的重量。我才猛地惊醒过来。

不是梦。

他真的走了。化成了手里这一捧灰。

世界在我眼前碎裂,崩塌,露出黑洞洞的、绝望的底色。我抱着那个盒子,瘫倒在地,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哀嚎。眼泪终于决堤,却洗刷不掉万分之一的心碎。

哀乐在耳边嗡嗡地响,和此刻的雨声,诡异又残酷地重合在一起。

……

“妈妈……别哭……”

稚嫩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像穿透层层迷雾的光,把我从那冰冷绝望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了些,成了细密的雨丝。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黄色的雨衣,跌跌撞撞地跑进站台,身后跟着撑着伞的邻居张姨。

是希希。

他跑得急,雨帽滑了下去,露出软软的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头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跑到我面前,小脸仰着,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慌张和担心。

“妈妈!”他又喊了一声,伸出小手,笨拙地来擦我的脸,“不哭,妈妈不哭。”

他的小手温热,带着雨水的湿润,一下下拍在我的脸颊上,带着一种孩童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安慰力量。

他把他紧紧搂进怀里,小小的、温暖的身体真实地填满我的怀抱,带着奶香和雨水的清新气息。我抱得那么紧,仿佛抱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张姨走过来,叹了口气,眼圈也有些红:“希希在家闹着非要出来找你,说妈妈哭了……这孩子,心尖着呢……”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点头。

希希在我怀里扭了扭,举起他一直紧紧攥着的东西——一张被捏得有些皱巴巴的照片。是我和他爸爸唯一的婚纱照。照片上,他穿着黑色礼服,英俊挺拔,我穿着洁白的婚纱,靠在他怀里,笑得一脸灿烂幸福,眼底看不到一丝阴霾。

那笑容,和日记第一页上描述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像拥有了整整一生。

“爸爸……”希希用小手指着照片上的他,又指指我,然后把自己的小脑袋靠在我的胸口,软软地说,“笑……妈妈笑……”

那一刻,万箭穿心。

却又冰雪消融。

他都知道。

他留下希希,不只是留下一个孩子,他是留下了希望。留下了替我驱散黑暗的光,留下了能让我继续笑下去的全部理由。

他独自吞下了所有关于期限的恐惧,却把无畏的爱和延续的生命,慷慨地赠予了我。

雨渐渐停了。灰沉沉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落在积水的路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我抱着希希,慢慢站起身。腿有些麻,心却不再那么空荡荡地发疼。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本湿了一点边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拂去封面的水渍,把它和那张被希希攥得温热的婚纱照,一起紧紧抱在胸前。

日记不是空的。

他留下的,从来就不是空白。

最后一页那稚嫩的笔迹,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是他未能亲口说出的安慰,是他用另一种方式写下的——我和他的,永生。

怀里的希希伸出小手,摸了摸日记本粗糙的封面,又摸摸我的脸。

“妈妈,回家。”他口齿不清地说。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平静,“我们回家。”

阳光又透出了一些,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抱着希希,一步一步,离开这湿漉漉的站台,走向我们回家的路。

雨停了,天光重新亮起。那些浸湿了心的云,或许不会彻底散开,但我知道,它们终将化作雨,落入生命的海,而爱,是海底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