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汇报(1/2)

周二,汇报日。

清晨七点半,东山家具厂的会议室里已是一切就绪。王鸿飞在前一天就已和厂长秘书反复确认过流程,此刻,他又一次将那个普通的黑色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看着屏幕上自己的ppt顺畅无误地翻过每一页,才终于拔下,紧紧攥在手心。

为了这三到五分钟,他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精力。ppt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千锤百炼,字斟句酌;演讲时的语速、停顿,甚至手指向屏幕图表的最佳角度,他都对着宿舍里那面斑驳的墙壁演练了无数遍,精准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深深知道,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小地方,机会只有一次。搞砸了,他王鸿飞的名字,以后在东山厂就会和“不自量力”画上等号,再无出头之日。

厂里的主要领导们陆续到了。除了张厂长,还有主抓生产的李副厂长,负责财务的孙总会计师,以及几位重要的车间主任。一行人穿着多是夹克或半旧西装,带着基层管理者特有的、混合着务实与些许圆滑的气质。

王鸿飞安静地跟在队伍末尾。他今天穿了一件熨烫得十分平整的浅蓝色条纹衬衫,外面是深灰色的休闲西裤,没有打领带,脚上一双擦得干净却不算崭新的黑色皮鞋。这身打扮,既比一线工人的工装正式,显示出对这次汇报的重视,又刻意避开了过于笔挺的正式西装,避免了在领导群中显得扎眼。他精心计算过这种“得体的低调”,既不能抢了领导的风头,又必须保证自己在人群中不至于被完全淹没,能在董屿默眼中留下一个“干净、利落、准备充分”的初步印象。

八点整,一辆黑色的奥迪a8l准时滑入厂区,稳稳停在了办公楼前。

车门打开,董屿默走了下来。

他一身深蓝色精纺羊毛西装,剪裁合体,面料泛着低调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却并非张扬的款式。内搭一件浅蓝色温莎领衬衫,系着一条藏蓝色带细微暗纹的领带,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腕间是一块积家大师系列的月相腕表,精致却不炫目。头发精心打理过,每一根发丝都落在该在的位置。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与迎上来的张厂长等人一一握手,举止从容,语气温和,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个县级市家具厂格格不入的、来自更高阶层的优雅与疏离。

但若仔细观察,便能从他看似无懈可击的仪容下,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疲态。那眼神深处,似乎比往常少了一点锐利的光彩,眼睑下方有若有若无的淡青色痕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压力困扰,昨夜未能安枕。这份不精神被他强大的气场和得体笑容巧妙掩盖,几乎难以察觉。

他热情地与厂长、副厂长、总会计师握手寒暄,说着“辛苦了”、“打扰了”之类的场面话。轮到几位车间主任时,他也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队伍最末的王鸿飞身上。

王鸿飞立刻上前半步,微微躬身,伸出双手。

董屿默也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脸上是标准的、程式化的笑容,礼貌,庄重,却也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你好。”他的声音温和,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温度。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不久前方在陈奥莉别墅里,与这个作为“林晚星朋友”出现的年轻人有过一面之缘。此刻在他眼中,王鸿飞与厂里任何一个被推出来作为职工代表的年轻人,并无不同。

王鸿飞的心,在那冰冷一握中,猛地沉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冷静攫住。

戏台已经搭好,主角已然登场。他的机会,就在眼前。

按照原定流程,厂长张经理亲自带队,陪着董屿默参观车间和厂房。

为了这次视察,整个厂区提前一周就开始“梳洗打扮”。陈旧的厂房被彻底清扫,窗户擦得锃亮,连工人储物柜里与生产无关的私人物品,都被勒令暂时带回了家。流水线旁,工人们的水杯换成了统一的蓝色塑料杯,杯把手齐刷刷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像一排列队的士兵。

原本空气中那点熟悉的、混合着木材、油漆和些许陈腐气的“工厂味”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板的整洁,甚至透着一股被强行催生出的“欣欣向荣”。

许多积弊被巧妙地掩盖了,许多毛病被临时粉饰了。张厂长满面红光,得意洋洋地介绍着,话语里关于厂子的现状和成绩,半真半假,甚至假多真少。

“董总您看,这是我们新引进的除尘系统,效果显着,车间环境大大改善!”

“这条生产线经过技改,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十五!”

董屿默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偶尔温和地回应一两句,声音不高,跟在后面的王鸿飞听不真切。

但就是这模糊的对话,以及眼前这片过于完美的景象,让王鸿飞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冷汗开始悄无声息地浸湿他衬衫的后背。

他幻灯片里准备的内容,那些基于真实数据、直指核心问题的尖锐分析——比如除尘系统实际运行成本过高导致时常停用,比如生产线技改后良品率不升反降的尴尬——在这样的“和谐”氛围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刺眼。

完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

原原本本放出来,这哪里是汇报,简直是当着太子的面,啪啪打张厂长的脸!他仿佛已经看到张厂长瞬间铁青的脸色,以及事后自己在这个厂里寸步难行的未来。

得改!必须马上改!他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u盘,那小小的存储设备此刻烫得像块烙铁。他目光焦急地扫视四周,想就近找台电脑,哪怕只删掉最尖锐的几页……

可是,来不及了。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质检部门所在的区域。他作为质检科推出来的汇报人,此刻必须跟在队伍里,根本无法脱身。

张厂长依然在兴头上,口若悬河。而一旁的董屿默,虽然依旧保持着微笑,但那笑容底下,似乎透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他依旧在听,偶尔点头,但那双眼睛里的光,比刚来时淡了些许,更像是在完成一项既定程序。

王鸿飞看着董屿默那强撑的、如同精致面具般的微笑,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共鸣。

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爷,此刻和自己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不也都是在这场精心编排的戏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吗?一个是必须在聚光灯下保持风度的“主演”,另一个是藏在人群后面、冷汗涔涔、随时可能被踢出剧组的“群演”。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主演演砸了,依旧是主演。而群演演砸了,就真的没有明天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他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盘算起辞职后回宁州找工作的退路,以及那封辞职信该怎么写,才能显得不那么狼狈。

终于到了汇报环节。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董屿默来到了提前精心布置的多功能会议室。

这是个颇有年头的会议室,墙面甚至有些泛黄,却硬是装配了一套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多媒体设备。新与旧的碰撞,显得格外突兀。

过度粉饰的场面,恰恰暴露了最深的底气不足。

会议室最显眼的位置,拉着一条鲜红到有些刺眼的条幅,上面用醒目的黄色大字写着:

“热烈欢迎集团领导莅临东山厂视察指导工作!”

会议室各个角落见缝插针地摆满了新购置的绿植和鲜花,百合与康乃馨的浓香混杂着植物本身的气息,硬生生在室内凑出了一片“人造森林”。

这些鲜花绿植,本是为了衬托董屿默的优雅气质,他也确实坐在其中,显得更加清贵不凡,与周围环境愈发格格不入。

只是,其他人坐在这些生机勃勃的植物旁边,非但没显得精神,反倒像是误入了某个过于刻意的告别仪式现场。

然而,董屿默似乎对浓郁的花香有些过敏。他刚在主位坐下没多久,就开始不受控制地、一下下地揉着鼻子,随即侧过身,极力压抑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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