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泣然南渡(1/2)
南渡这个主意,听起来确实太疯了。毕竟西北战火此时还远未波及,即便最终结果如他所说是以战败告终,放在前朝,放在过去,历朝也起码要顺从时日,再挣扎那么一会儿。
但木漪冷静下来又觉得太好理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子陈舆即便一开始纯良居上,被谢春深耳提面命地教久了,压制的阴暗面被引出来,什么江山社稷,国统舆情都不会是阻碍,都要归顺于自己的那一颗烂黑私心。
木漪虽然待去了谢府,阻隔了段渊的手脚,却日夜心神不宁。
她嗅到了这个王朝未长先衰的腐烂气息。
一旦真正南渡,她便也成了历史大浪捉弄下的一粒微尘,只能自斩手脚,丧了西平那些刚有起色的产业,带着周汝和能搬走的家当,到河外去,重新开始。
木漪不想这样。
还有很多人也不愿意这样,因此陈擅拔营去西北的当天,谢春深带整个中书门下在朝中提出南渡之策时,义无反顾遭到朝廷上一半老臣的反对。
新臣尚力扶谢春深,老臣多是段渊的党羽,与中书门下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时司徒陈望已经吵得脸红气粗,当即站了出来指着谢戎的鼻子,直接开骂:
“你怙恶不悛,你嚣张妄为!
我朝才费力让陈小将军复出,他带领三万大军前去支援,西北尚且有近五万,共计有八万!
西北以内还有内外统军两万四千余,荆州军三万六千余兵,分为三股,一股往西,一股往东,一股往北,分散至各郡稳住了四散的乱民!
朝堂安稳,社稷平定,战局将胜,谈什么政权南迁!
你,你们这帮人仗着年轻,简直是,是乖僻邪谬,语涉不经!”
七老八十,说到最后已经气的两腮发抽,站不稳了,太子怕他真气死在朝上,不得不起身制止争端,皱眉一甩袖。
“不要说了,先将司徒大人搀扶下去!”
“老臣不走!老臣不走啊!”
他是跟随段渊,可那也是因为他是个十足的北地老派,迁都南地,余生在潮湿荒冷中度过,焉能接受?!
被人拉着拍背,还是气不过地驳斥一句粗话:
“谢戎,谢戎他狗屁不通!”
之后身体一跌匍匐在地,周围人都惊得让开。
他朝地捶掌,扯了官冠,死命哭喊道,“要南渡,太子就将老臣的命拿去!现在就拿去!”
太子一脸茫然难堪,预备亲自下首座扶他,可谢春深忽而拦在他身前,平淡开口,“黄兆言,说说你查到的真相。”
陈望闻言一愣,那些人就势将他搀扶起来。
黄兆言领命,一条一条地驳回:
“大人说的,西北有五万,可这里头一半都陷入没粮可食,没马可用的境地,反观五胡军,他们本就是游牧好手,若单步行相斗,无异于羊入虎口,西北主将不得不让他们封住城关,在里头砍树皮,煮柳叶裹腹。
缺乏肉食,患难疾的士兵越来越多,战报中直言,每一千营帐中有两百员,都脸色蜡黄,四肢无力,显然不能再上战场。
这就是司徒大人所说的五万大军?
陈二郎君是带了三万大军支援,可也带走了此次征收的,所有能用的粮草,怕是过去了,两头一匀,能撑上大半个月都算上好的。
因此纸上谈兵,这兵是有八万,可若是纸外实战,能用之力仅不足一半,如何与之五胡长久抗衡?”
说到此处,黄兆言拿出那封战报,谢戎用笔,在上头一圈,圈出了那句话,毕语呈给站在段渊身后的大臣们看。
他们不敢看太仔细,但都不约而同地皱眉沉默,或扼腕叹息。
陈望已经两目发滞,要倒不倒了,黄兆言站在他面前,冷言续道,“司徒大人可有去各郡实地考察过?您以为的荆州军平乱,实际上,是一座座已经跑完了人的空城,城内,只有一些跑不走的老弱病残,稚嫩孩童,自然是乱不起来的。”
又大步踱前,指了一圈宫殿内外的军卫,“不南迁,等坐吃山空,内统军也要散,什么也保不住!
河外风调雨顺,有无数荒田可播种,有千万平原可覆屋,河外氏族有王谢二家,一文一武,可辅帝王成才,国泰民安。”
他与谢春深对视一眼,最后向台上鞠首作语结:“千秋万代不在一时得失,臣,据实所言,字字皆为血泪,求请太子殿下,当断则断。”
大殿内静了一会儿。
人们不愿接受事实。
好好的一个王朝,才运行十年不到,怎么就会败亡遁走呢?
谢春深低下头,侧脸直对陈望松散目光,冷冷一牵唇。
陈望看见这个笑容,就像崩断了最后一根弦一般,眼前一黑,翻头便栽倒了下去。扶着他的二人脸色惊慌,忙找来内侍请医,煌煌一起拖出了殿。
太子下意识看向一直未怎么说话的段渊,下意识咳嗽两下,脱口而出,“尚书令,你的意思呢?”
段渊唇瓣像被黏住,撕扯开,嘴皮裂断。他没有举笏答话,没有那个必要了。
平静地摸了一把胡子,微笑:“老臣,不同意中书令所言。”
太子一惊,这话也像爆竹丢冰河面,炸出噼啪噪音和无数冰碴,又引起朝堂下嗡嗡嗡的声音。
眼看又一轮争吵不可避免,突然有一宦官连滚带爬地跑进殿,跪在太子脚边嚎道,“陛下寻太子!”
太子脸一白,当即血色褪尽,“父王怎么了?!”
那宦官仍是哆嗦着哭,“陛下寻太子去说话!”
太子顾不得一朝大臣,匆忙往外走,宦官擦着眼泪跟上去,争吵的重心又转为交头接耳的议论。
段渊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跟上去的,他身后的那帮人见状一起跟了上去。
之后,整个朝堂的人都轰动了,臣子们意识到什么,一窝蜂全跟了上去。
殿内转眼空尽。
谢春深这才提步,不急不缓往外走,他抚了下黄兆言的肩头,“不错,很快,你也是要历经两朝的人了。”
黄兆言顿悟。
元靖久卧病榻,太极殿捂得遮天蔽日,陈舆一进去,被凝苦的药气堵住鼻,蔽纱重重,他等不及宫人,自己一层层挥手促掀,翻腾起一阵沉淀在空中的药雾。
元靖就躺在雾气最深处,白烟腐糜,散发一股身体里弥出的臭味。
宫人在地上惶恐收拾两撮掉落的断发,太子走至元靖塌前。
元靖张着嘴,已眼眶深陷,嘴唇黑紫,形容枯槁,只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将瘦骨如柴的手悬在空中。
太子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又不敢明着表露,当即跪下挤出两滴泪来,颤抖着将手递去。
元靖一把抠住。
太子吓得浑身一震,叫声用手捂在喉头里,转而吞下去,深情款款唤了声:“父王……”
元靖将太子拽去自己身前,太子僵硬着,感受那有臭味的热气钻进耳蜗,忍不住恶心,想闭起眼,就听他撇开干裂的唇瓣,说了句话。
毕覆伸出脖子,看见那两道帷幕上的影子,却听不清任何。他朝后一望,隐约能想象到,那些大臣已经在殿外站了一地。
药汤沸了,宫女小心去捉炉子,却因听得一声太子的哭喊,不慎打翻了药炉。
热水灌面,毁了容,宫女捂住脸不停尖叫,外头站着的大臣听此惨叫,一气屏吸,往门缝里凑去。
很快,殿内隔门响起无数道哭声,这些人愣怔之后,也忙跪下,垂首开始哭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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