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生根25(1/2)
他放下水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出了堂屋,走进了清冷的晨光里。
招娣这才迅速起身,跟了出去。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口,看着。
陈满仓的目标明确——靠在院墙角落的那把锄头。锄头的木柄因为长久未用,落满了灰尘。他伸出手,想要拿起它,那锄头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重得像一座山。他试了两次,锄头只是晃了晃,并未离地。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脸色更加苍白。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屈辱感涌上心头。他陈满仓,曾经是村里数得上的好劳力,如今竟连一把锄头都拿不起来了!他猛地抬起脚,想踹向那锄头,却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胸口的伤,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不得不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招娣紧紧攥着门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看到父亲佝偻的、剧烈颤动的背影,看到他在晨光中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助,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却又奇异地升起一股力量——那是目睹一个倒下的人,如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重新站起时所感受到的、震撼的力量。
咳嗽终于平息。陈满仓喘着粗气,直起腰,他没有再试图去拿那把锄头。他沉默地转过身,目光扫过荒芜的院子,最终落在了灶房门口那堆需要劈砍的、粗细不一的柴火上。那里有一把更小、更轻便的柴刀。
他走过去,捡起柴刀,又拖过一个树墩当作凳子,坐了下来。他拿起一根手臂粗细的短木,放在树墩上,然后举起了柴刀。
动作是生疏而僵硬的。曾经挥洒自如的力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控制不住的颤抖。他看准位置,柴刀落下,却因为力道不足和准头偏差,只劈下了一小块树皮,柴刀歪斜着卡在了木头上。
他拔出柴刀,再次举起,落下。依旧只是劈开一点。第三次,第四次……他固执地、沉默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汗水从他花白的鬓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胸口起伏得厉害,但他没有停。
招娣默默地走到灶房,开始生火熬粥。她没有去帮忙,她知道,父亲此刻需要的不是帮助,而是重新找回那点掌控自己、掌控这个家的感觉,哪怕只是劈开一根柴火。
“嘭!”
一声闷响,那根短木终于被从中劈开,裂成两半。
陈满仓停了下来,看着地上那两半木柴,胸膛剧烈起伏。他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只是眼神深处,那死寂的冰层,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他放下柴刀,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和……眼角不经意间溢出的、混合着汗水的一滴湿意。
他休息了片刻,然后,再次拿起柴刀,对准了下一根木头。
院子里,只剩下一下下并不利落、甚至有些笨拙的劈柴声,和灶房里招娣忙碌的细微声响。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那个坐在树墩上,用尽全身力气与一根根木头、也与自己残破的身体和命运较劲的男人。
招娣将熬好的野菜粥端到院里的小木桌上时,陈满仓已经劈好了小小的一堆柴火。数量不多,粗细不均,但对于他现在的状况来说,已是极限。他坐在树墩上,靠着土墙,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喘息着,仿佛刚才的劳动耗尽了他所有的生机。
“爹,吃饭了。”招娣轻声唤道。
陈满仓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过了几秒才聚焦在女儿和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上。他没有立刻动,只是看着。
招娣也没有催促,她转身进屋,去抱已经醒来、正在炕上咿呀学语的土生。
当她抱着弟弟回到院子里时,看到父亲已经端起了那碗粥,正用一把缺了口的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他的动作很慢,咀嚼得很费力,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但终究,是在吃了。
招娣心里稍稍一松,抱着土生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开始喂他。
一顿沉默的早餐在晨光中进行。除了土生偶尔发出的咿呀声和吞咽声,便是风吹过破旧窗纸的呜咽。
吃完早饭,陈满仓放下碗,目光再次投向院外。
“我……去自留地看看。”他又重复了一遍昨天的话,但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实感。
他站起身,依旧摇晃,但比早上刚起身时似乎稳了一些。他没有拿任何工具,空着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院子。
招娣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心里依旧揪着。她快速收拾了碗筷,然后把土生背在背上,用一根旧布带捆紧——这是母亲以前常做的。她不能把弟弟独自留在家里。
她锁好(其实也只是虚掩)院门,朝着自留地的方向走去。她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缀着,确保能看到父亲的身影。
陈家的自留地在村东头,靠近河边,是一块不算肥沃的坡地。以前主要种些土豆、红薯和家常蔬菜,是饭桌上重要的补充。自从陈满仓倒下后,这块地就几乎荒废了,只有桂香和招娣偶尔来挖点野菜,或者点种些极好成活的作物。
当招娣背着土生走到地头时,看到父亲正站在那里。
他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像是被钉在了那里。他的面前,是肆意滋生的、半人高的野草,曾经整齐的田垄早已被吞噬,只有几棵顽强的、瘦弱的土豆苗和几近干枯的青菜秧,在杂草的包围中挣扎着露出一点可怜的绿色。那片荒芜,是对这个家庭现状最直接、最残酷的写照。
陈满仓就那样站着,看了很久很久。风吹动他破旧的衣角,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也吹动着那片宣告着他无能和失败的荒草。他的背影在招娣眼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苍凉。
招娣没有上前。她知道,父亲需要面对这个。就像他需要面对自己拿不起锄头的现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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