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生根25(2/2)

终于,陈满仓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蹒跚地走进了那片荒草之中。他没有试图去拔草——那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绝无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只是蹲下身,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新伤旧痕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一棵被杂草挤兑得快要死去的土豆苗。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又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他就那样,一棵一棵地,查看那些尚且存活、但奄奄一息的作物。用手指拂去叶片上的尘土,将倒伏的茎秆轻轻扶正,尽管他知道这无济于事。

土生在招娣背上不安地扭动,发出哼哼声。招娣轻轻拍抚着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父亲的身影。

陈满仓在那片荒地里待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用目光和双手,抚摸着这片曾经倾注了他无数汗水、如今却无力回天的土地。这过程,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声的告别,又像是在进行一次艰难的重逢。

当太阳升到头顶,光线变得毒辣时,陈满仓终于从荒草中走了出来。他的裤腿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脸上带着被烈日晒出的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比来时清明了一些,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多了一种认清了现实后的、沉重的平静。

他走到地头,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招娣和背上的土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

招娣看着父亲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片在烈日下沉默的荒芜自留地。她明白,父亲今天来到这里,并非为了收获,甚至不是为了劳作。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磨砺自己那颗濒临破碎的心,是在告诉自己,也告诉这个家:纵然一切已成废墟,纵然前路遍布荆棘,但只要还活着,只要还能站起来走到这里,就还没有到彻底放弃的时候。

生活如同一块最粗糙的砺石,正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打磨着这个家庭里每一个成员的生命。而韧性,就在这无声的磨砺中,一丝丝地,重新生长出来。

陈满仓从自留地回来后的那个下午,是招娣记忆里最为漫长的几个时辰之一。

他几乎是蹭进家门的,浑身被虚汗浸透,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灰色。他没有理会招娣端过来的水,径直挪到里屋炕上,重重地躺倒下去,仿佛刚才那段不算遥远的跋涉和在地头长时间的站立,已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热力。随后,便是几乎不间断的、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咳嗽,那声音不再高亢,反而变得沉闷而断续,像是破损的风箱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偶尔咳得急了,他会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剧烈耸动,待摊开手掌时,掌心便留下一抹刺目的暗红。

招娣的心随着那每一声咳嗽而紧缩。她不敢离开,守在炕边,用冷水浸过的破布不断擦拭父亲额头上渗出的、冰凉的汗水。土生似乎也感知到家中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不再咿呀玩闹,只是安静地趴在炕角,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这一切。

黄昏时分,陈满仓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微弱而急促。招娣这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她将早已凉透的粥重新热过,喂了土生几口,自己却毫无胃口。

夜色四合,油灯再次被点燃,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满屋的药味和绝望中摇曳,显得如此无力。招娣将土生哄睡,自己则抱膝坐在炕沿下的阴影里,耳朵警惕地捕捉着父亲每一次呼吸的变化,眼睛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母亲被带走时的背影,父亲咯血的手掌,荒芜的自留地,王德贵冰冷的眼神……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像一群无声嘶吼的鬼魅。

她知道,爹这次强行起身,去自留地,不仅仅是一次体力的透支,更是一次精神的酷刑。他亲眼确认了这个家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块土地的败落,这无异于亲手触摸到自己无能的烙印。身体的垮塌尚可归咎于病痛,而土地的荒芜,则直接宣告了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彻底失败。

一种比饥饿和寒冷更刺骨的恐惧,悄然攫住了招娣。她怕爹就这样一睡不醒,怕这个家连这最后一点勉力支撑的假象都维持不住。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光尚未完全驱散黑暗时,招娣在朦胧中,再次听到了炕上传来窸窣的响动。

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

黑暗中,她看到父亲陈满仓的身影,正以一种比昨日更加缓慢、更加艰难的姿态,试图撑起身体。他的手臂颤抖得厉害,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但他没有放弃。失败了,就停歇片刻,积蓄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气力,再次尝试。

招娣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在黑暗中屏息看着。这一刻,她仿佛不是在注视自己的父亲,而是在目睹一场一个生命与自身毁灭趋势的、沉默而惨烈的角力。

终于,他坐了起来。靠在炕头,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刚跋涉过万水千山。

歇息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再次开始移动。下炕,扶墙,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虚浮而疼痛。他依旧没有看招娣,目光执着地投向门外那正在逐渐清晰的晨光。

今天,他没有再去试图拿锄头,也没有去碰柴刀。他挪到水缸边,依旧是半瓢凉水灌下,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招娣意想不到的举动——他走向了院墙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桂香之前捡回来、准备用来修补屋顶的、长短不一的旧木棍和碎木板。

他蹲下身,在那堆破烂里翻找着,手指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笨拙。最终,他挑出了一根约莫手臂长短、鸡蛋粗细、相对笔直的木棍。他拿着那根木棍,又挪回他昨天坐过的那个树墩旁,坐了下来。

然后,他从怀里(不知他何时藏下的)摸出了一把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削皮刀。那是桂香平时用来削土豆皮或者处理细小野菜根茎的工具。

他左手紧紧握住那根木棍,右手拿着那把小小的削皮刀,开始一点一点地,削刮木棍上粗糙的树皮和凸起的木结。

这个动作,比起劈柴,需要的爆发力小得多,但对耐心和稳定性的要求更高。对于此刻手抖不止的陈满仓来说,这依然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削皮刀在他手中不断打滑,好几次险些割到他的手指,木屑的掉落也断断续续,毫无效率可言。

但他极其专注,低着头,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那小小的刀尖和木棍之上。汗水依旧从他鬓角渗出,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流淌,滴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他不管不顾,只是固执地、一下一下地削着。

他在做什么?招娣心中充满疑惑。一根普通的木棍,即便削光滑了,又能有什么用?

她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去生火,熬药,准备那千篇一律却又必不可少的野菜粥。

晨光渐渐明亮,照亮了院子里那个坐在树墩上,与一根木棍和一把小刀较劲的男人。他的背影依旧佝偻,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消瘦和憔悴,但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却让他周身散发出一种不同于昨日死寂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