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生根24(2/2)
黄昏时分,招娣正在院子里收捡晾晒的(其实并没怎么干)野菜,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王寡妇探进头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像是红薯干的东西。
“招娣……”王寡妇声音很低,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和同情,“你爹……怎么样了?”
招娣站起身,摇了摇头,没说话。
王寡妇叹了口气,走进来,把碗塞到招娣手里:“家里也没啥好东西,这点红薯干,给你爹和土生垫垫肚子……你娘……她……”她欲言又止,眼里满是难过。
“王婶,”招娣抬起头,看着王寡妇,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我娘……会被带去哪里?会……会回来吗?”
王寡妇被问得一愣,看着招娣那清澈却执拗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她摸了摸招娣的头,含糊地说:“会……会的吧……就是去……去卫生院住几天……别怕,啊?”她自己说得都没什么底气。
招娣没有再问,只是点了点头,把碗接过:“谢谢王婶。”
王寡妇又叹了口气,匆匆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那沉重的悲哀就会沾染到她身上。
招娣看着手里的红薯干,没有立刻拿进屋。她知道,这是王婶能拿出的最大善意了,但也仅仅是杯水车薪。她不能指望别人。
她走进屋,发现陈满仓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爹,王婶送了红薯干来。”招娣把碗递过去。
陈满仓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碗里,又移到女儿那带着疲惫和期盼的小脸上。他没有接碗,而是声音沙哑地开口,问出了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你娘……走的时候……说什么了?”
招娣看着他,清晰地重复了母亲的话:“娘说,要活下去。要我照顾好爹和弟弟。”
陈满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招娣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陈满仓放下手,脸上湿漉漉的,但眼神里那层死寂的灰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伸出手,颤抖着,从碗里拿起一小块红薯干,递向招娣:“你……你也吃。”
招娣愣了一下,接过红薯干,却没有吃,而是掰了一小半,塞进正眼巴巴看着的土生嘴里。
陈满仓看着这一幕,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红薯干,慢慢地、艰难地塞进了自己嘴里,机械地咀嚼起来。
他吃得很慢,很痛苦,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玻璃渣。但他终究,是开始吃东西了。
招娣看着父亲的动作,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点点。她知道,爹不会寻死了。至少,现在不会。
夜幕再次降临。招娣点亮了那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她伺候父亲喝了药,又哄睡了土生。
陈满仓靠在炕头,看着女儿忙碌的小小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动,看着她踮起脚够东西,看着她熟练地拍抚弟弟……他的眼神复杂难言。愧疚、心痛,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责任”的火苗,在那片绝望的废墟上,重新开始闪烁。
招娣忙完一切,吹熄了油灯,在土生身边躺下。黑暗中,她听到父亲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极其轻微、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话语:
“……明天……我去看看……自留地里的草……”
招娣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没有回应,但一颗滚烫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渗入粗糙的枕头里。
爹说话了。爹说要去看自留地。
这意味着,这个家,这个在风暴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家,在失去了女主人之后,剩下的成员,终于开始尝试着,用他们残存的力量,重新咬合,试图在这片残酷的生存之地上,再一次,扎下根去。
夜还很长,前路依旧漆黑一片。但至少,在这个夜晚,活下去的意志,以一种更加沉默、也更加坚韧的方式,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重新点燃了。
陈满仓说出要去自留地看看的话,像是在黑暗的冰面上凿开了第一个呼吸的孔洞。然而,当黎明再次降临时,将那话语付诸行动,却远比开口要艰难千百倍。
天色未明,招娣就已经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曾安眠。听到父亲炕上有轻微的响动,她立刻屏住了呼吸,在灰蒙蒙的光线中悄悄观察。
陈满仓挣扎着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喘了好一阵,额头上渗出虚弱的冷汗。他呆坐了片刻,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炕的另一侧,那里还残留着桂香睡过的痕迹。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痛苦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上脸庞,但他很快闭上了眼,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那令人窒息的画面。
然后,他扶着炕沿,极其缓慢地、摇晃着站了起来。双腿虚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不得不紧紧抓住炕沿,才避免摔倒在地。胸腔里那熟悉的闷痛和痒意又开始翻腾,他强行压抑着,不让咳嗽爆发出来。
招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要冲过去扶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看着父亲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折过后、勉强挺立的老树,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壮的固执。
陈满仓没有看招娣,他甚至没有看向还在熟睡的土生。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门外那片正逐渐被晨光照亮的院子,仿佛那里有他必须完成的使命。他挪到水缸边,用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喝下,水流顺着他花白的胡茬滴落,打湿了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