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生根23(2/2)

桂香沉默了许久,久到招娣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听到母亲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说:

“知道了。他婶,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王寡妇忧心忡忡地走了。桂香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时光凝固的雕像。清晨的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斜斜地照下来,照亮了她脸上纵横的皱纹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绝望,也照亮了院子里那片被招娣昨夜慌乱中踩踏过的、略显凌乱的土地。

招娣走到门口,看着母亲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却仿佛凝聚了所有即将到来的风暴。

桂香缓缓转过身,看向招娣。她的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是昨夜那种绝望的坚硬,而是变成了一种……认命般的、清晰的决断。

“招娣,”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去,把屋里那点细粮(指那点珍贵的麦子)装一小口袋,再把土生厚实点的衣服收拾两件。”

招娣的心猛地一沉:“娘……”

“快去!”桂香语气不容置疑。

招娣不敢再问,转身进屋,手忙脚乱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准备。她不明白母亲要做什么,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

桂香也走进屋,她翻找出自己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换上,又用木梳沾了点水,仔细地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在脑后挽了一个紧紧的髻。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庄重得像是要去参加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陈满仓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挣扎着想坐起来,焦急地看着妻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桂香走到炕边,按住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满仓,你听着。一会儿,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别出来,别出声。看好土生。这个家……不能两个大人都折进去。”

陈满仓的眼泪汹涌而出,他死死抓住桂香的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力、愧疚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桂香用力抽回手,不再看他。她走到招娣面前,接过她手里那个装着一点点麦子和土生衣物的小包袱,塞到招娣怀里。

“招娣,”她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女儿瘦弱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娘要是……要是被他们带走了。你记住,你是姐姐!要照顾好爹,照顾好弟弟!这点粮食,是给你们救命的,藏好,轻易别动。等风头过去……想办法,带着爹和弟弟……活下去!听见没有?!”

招娣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死死抱着那个小包袱,像是抱着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拼命地摇头:“不……娘……我不要……你别走……”

“听话!”桂香厉声喝道,眼神锐利如刀,但随即又软化下来,她伸出手,用拇指极其粗糙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声音低沉而沙哑,“招娣,娘没本事,护不住这个家,也……护不住自己。但你不一样,你比娘强。你得活下去,带着他们活下去!”

这是托付,是遗言,是一个母亲在绝境中,能给予孩子的、最后也是最沉重的责任与信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清晰的、冰冷的敲门声。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指节叩击门板发出的、带着公事公办意味的响声。

“陈满仓家!开门!”

是王德贵的声音。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桂香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家里所有的气息都吸入肺中。她最后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招娣,看了一眼炕上绝望垂泪的丈夫和懵懂无知的小儿子,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挺直了那早已被生活压弯的脊梁,向着门口走去。

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踏在招娣模糊的泪眼里,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孤独而悲壮的战士。

招娣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堂屋门口,听着那“吱呀”的开门声,听着外面传来的、王德贵那熟悉的、冷漠的腔调……

她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所有的哭声死死地堵在喉咙里。她不能哭出声,不能给娘添乱。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包袱,蜷缩在炕沿下,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晨光透过破洞,照亮了屋内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招娣脸上那混合着稚嫩与绝望的泪痕。一个八岁女孩的世界,在这一刻,随着那扇门的开启,正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在她面前轰然崩塌。而活下去的沉重枷锁,已经不由分说地,套在了她稚嫩的脖颈上。

门外的声音,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块,在短暂的喧嚣后,留下的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脚步声,谈话声(王德贵冷漠的,桂香出奇平静的回应),然后是逐渐远去的、杂沓的步履……最后,一切归于死寂。

招娣蜷缩在炕沿下,紧紧抱着那个小包袱,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她不敢动,不敢呼吸,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打破这虚假的平静,引来更可怕的现实。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是一瞬,也可能过了几个时辰。

直到里屋传来土生因饥饿和不安而发出的、细细的哭声,才像一根针,刺破了这凝固的时空。

招娣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留下紧绷的涩意。她看向炕上——父亲陈满仓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半倚着,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声一同被抽走了。他的嘴角,又溢出了一缕暗红的血丝,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前肮脏的衣襟上,他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