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生根21(2/2)

桂香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伸出手,非常轻、非常快地摸了一下招娣的头发。那动作里包含的复杂情感——愧疚、不舍、决绝——让招娣的鼻子猛地一酸。

“去做饭吧。”桂香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个瞬间从未存在过。

然而,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沉重的气氛,已经如同实质的黏稠液体,充满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麦收的号角尚未吹响,但另一场针对身体和生育权的残酷“收割”,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招娣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要守护的,可能不仅仅是粮食和屋顶,还有母亲的……身体。

夜色,并未能给这个家带来丝毫的安宁。陈满仓的咳嗽在夜里尤其剧烈,仿佛要将灵魂都咳出来。招娣躺在炕上,紧紧挨着熟睡的土生,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屋顶那个巨大的、被塑料布勉强遮盖的豁口。今晚没有星光,只有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像一个巨大的盖子,严丝合缝地扣在这个村庄,这座院子,她的心上。

母亲的恐惧,像无声的瘟疫,精准地传染给了她。她不断地回想王婶和母亲的对话——“结扎”、“拉走”、“绝后患”。这些词语在她八岁的认知里组合成一个模糊但极其可怕的画面:一群像王德贵一样穿着蓝衣服的人,冲进家里,强行把母亲拖走,然后,母亲就会像爹一样病倒,或者……永远回不来了。

这个想象让她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将土生搂得更紧。弟弟温热的小身体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在。她不能没有娘。这个家不能没有娘。

里屋传来压抑的说话声,是母亲和父亲。父亲的咳嗽间隙,声音虚弱而焦急:

“……听……听见你们说了……是不是……王德贵……又要来了?”

桂香的声音低沉:“你别管,安心养你的病。”

“他们……他们想干什么?!”陈满仓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喘息,“粮食……房子……都给他们了……他们还想要什么?!非要逼死我们吗?!”

“他们想要……绝了念想。”桂香的声音冷得像冰,“怕我们再生。”

一阵死寂。然后是陈满仓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声,混杂着剧烈的咳嗽。“是……是我没用……是我害了你……害了这个家……”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桂香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暴躁,“睡你的觉!”

招娣把脸埋进带着弟弟奶腥气和尿骚味的枕头里,泪水无声地涌出,迅速被粗糙的布料吸收。爹的哭声,比他的咳嗽声更让她害怕。那是一个男人被彻底剥夺了尊严和保护家人能力后,发出的、最绝望的声音。

后半夜,陈满仓的咳嗽似乎平息了一些,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药力终于起了点作用。屋里屋外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招娣却毫无睡意,她悄悄地爬起身,赤着脚,像一只猫一样溜下炕。

她走到堂屋,月光在此时恰好艰难地穿透了一片薄云,从那破洞漏下几缕微弱的光线,正好照在门后那把柴刀上。柴刀依旧静静地靠着墙,但在此刻的招娣眼里,它似乎散发着不同以往的气息。爹曾经磨利它,准备用它与闯入者拼命,守护这个家。可现在,敌人要夺走的,可能不是东西,而是人。这把刀,还能守护得住吗?

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屋外的门帘旁,屏息听着。里面传来母亲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父亲也不再咳嗽,似乎是睡着了。她犹豫了一下,极小极轻地掀开一点门帘缝隙。

月光勾勒出炕上两个模糊的轮廓。父亲侧躺着,面向墙壁,蜷缩着,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母亲却是平躺着的,招娣惊讶地发现,母亲并没有睡,眼睛在黑暗中睁着,定定地望着漆黑的屋顶,那眼神,空洞,冰冷,却又像在燃烧着某种无声的火焰。她的双手,放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拳头,连指节的白色,在微光下都清晰可见。

招娣的心被那眼神狠狠刺了一下。她迅速放下门帘,退回堂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如同这冰冷的月光,照进了她幼小的心房。爹倒下了,娘也快要到极限了。王德贵和他们代表的那股力量,不会因为他们的悲惨而有丝毫怜悯。等待和哀求,换不来生路。

她再一次走到墙边,熟练地摸到那个缝隙,将那个小小的、硬硬的布包掏了出来。她走到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五块八毛钱。在惨白的月光下,这些纸币和硬币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微不足道。它们能挡住王德贵吗?能保住娘吗?

不能。

她知道,远远不能。

一种混合着绝望、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在她胸腔里鼓胀。她不能就这么等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像上次去镇上一样,她必须再去搏一搏!

可是,能做什么呢?再去卖野菜?且不说后山的野菜几乎被她挖尽了,就算挖到,卖来的钱,对于那个巨大的债务和即将到来的灾难,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悄然滋生。她想起在镇上,看到那些穿着体面的人,走进饭馆,点菜吃饭。她想起镇上那些关门较晚的、亮着灯的店铺。她需要更多的钱,需要更快地弄到钱。也许……也许镇上晚上,会有一些白天没有的机会?比如,帮饭馆刷碗?或者……捡一些他们不要的、但或许还能卖钱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既害怕又兴奋。害怕的是未知的黑夜和陌生的环境,兴奋的是,这似乎是一条可能更快挣到钱的路子。

她把钱仔细包好,藏回原处。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她走到门后,踮起脚尖,费力地,将那把沉重的柴刀拿了下来。冰凉的刀柄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把它抱在怀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冰冷的质感,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和勇气。